沈从文大师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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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送进疯人院
—— 沈从文大师素描(之一)
袁征 2014年12月23日 11:37
【一】
沈从文是个奇迹。
1902年,他出生在封闭落后的湘西,小时候是个十足的顽童,十五岁小学毕业,加入当地军阀乱七八糟的军队,自称“当流氓”。
1922年,他跑到北京,没有钱,连标点都不会用,却想靠写作为生。
十来年之后,他成了全国有名的“天才作家”。
1982年,美国和德国学者提名沈先生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第二年,他又被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教授提名。
1988年,沈先生是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候选人之一,可惜他在5月突然病逝。
其实大概在四十年前,沈先生已经从写小说转向研究文物。好多人为他叹惜。沈太太的妹妹张充和却说:“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谁对谁错?
【二】
1949年3月28日早上,张中和来到中老胡同。他是沈太太的堂弟,正在清华念书。
中老胡同32号是个大院子,里面住了好些北京大学的名教授,例如朱光潜、贺麟、冯至和沈从文。
沈家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张中和敲敲门,没有人搭理。他推一下,门在里头顶上了。
张中和的心突然砰砰乱跳。他知道那几个月沈先生一直愁眉不展,足不出户,老觉得有人要害他。
哐当、哐当,身材高大的张中和使劲砸碎玻璃,从窗户跳进屋里。
沈先生昏倒在一片鲜血中。他喝了煤油,用锋利的刀片割开两个手腕和脖子的动脉。
张中和失声大叫。
邻居急忙跑来,大家将沈先生送进医院。
沈先生醒了,他觉得病房是监狱,叫喊要出去,使劲挣扎,被医生护士死死按住。
沈太太赶到。沈先生一见妻子,就说:“我不在这里,我要回家!他们迫害我!”
大滴的眼泪滚落沈太太的面颊。
儿子来了。沈先生抓住他的手,按到怀里,压低嗓子说,刚才那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弯下身子看他死了没有。“我认得出来。别人是医生,他不是!”
简单包扎治疗之后,沈先生被送去北郊的精神病院。
(资料图:1935年,沈从文、张兆和与长子沈龙朱,旁边为沈从文的九妹岳萌。)
【三】
沈先生个子瘦小,衣着朴素,喜欢穿灰布长衫,三十年代以后戴了近视眼镜。脸上常有特别超脱的笑容,合影时与众不同。
他文弱,但很执着。从湘西到北京以后,沈先生一边在北大旁听,一边创作,靠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和绝不认输的死硬,写了一批广受欢迎的小说。
1929年,经徐志摩推荐,胡适请沈先生担任中国公学中文系讲师。这个只念过小学的作家开始在大学任教。第二年,他发表《论郭沫若》,说郭先生文字奔放而不节制,写诗还行,但写小说失败了:“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放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在小说方面,他应该放弃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不少读者有相似的印象,但一般人不会那么直白地讲出来。这些坦率的议论,当时未必有多了不起,以后恐怕会惹出大事。
离开中国公学以后,沈先生到武汉大学当助教,接着去青岛大学做讲师,后来在北平教育部教材编审委员会编语文课本。北平倾向自由主义的读书人比较多,沈先生跟他们在一块,不时跟上海的激进文人闹点磨擦。1936年,他写文章说,许多作家政治观念太强,“记着‘时代’,忘了‘艺术’”,结果文学作品成了新八股。他提出搞一场“反差不多运动”,改变作品没有个性的风气。这惹恼了主张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左联”文人,双方争吵了将近一年。
日军全面侵华,沈先生和同事退到昆明。继续编了一阵教材以后,他到西南联大当副教授,随后升为教授。1939年1月,沈先生发表文章,说有些作家把文学当作一般性的抗日宣传,不在意艺术追求。他认为通俗宣传值得重视,但对于专业人员,提高专业水平更重要。“社会真正的进步,也许还是一些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门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来完成的”。
于是一批激进文人拍案而起,痛斥沈先生鼓吹文学与抗战无关。
王任叔的文章用讽刺的口吻写道:“中华民族要抬头做人,首先得专门家,作家——多好听的名字呵——埋头苦干,一切一般化的努力,不是中华民族抬头之道。......抗战停止吧,等过五十年的埋头苦干再说!”“这是多么漂亮的结论。......然而他结论所含的毒素,却比白璧德的徒子徒孙梁实秋直白的要求,更多!更毒!而且手法也更阴险了!”
也许沈先生把专业工作的作用看得重了点,但他分明说要“重视”通俗宣传。王先生夸大了沈先生另一方面的想法,硬说他主张停止抗战。
上纲上线的痛骂好像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明。
【四】
1945年,闻一多和吴晗到沈先生家,劝他加入民盟。沈先生一向无党无派,没有答应。
抗战结束,沈先生回北平当北大文学院教授。他写了不少文章反对内战,说战争双方都在玩火,给人民带来巨大痛苦,“用战争推销主义”,结果“恐将是一份不折不扣的‘集权’”。于是,他又成为左翼文人的箭垛。
1948年3月,《大众文艺丛刊》发表一批文章,激烈指责沈先生。署名“本刊同人”的文章说,沈先生站在国民党统治者一边,无耻攻击左派文艺。冯乃超的文章认为,沈先生是“地主阶级的弄臣”,沈先生的作品是“典型地主阶级的文艺,也是最反动的文艺”。
郭沫若写了《斥反动文艺》。文章历数沈先生从抗战到内战的言论,判决说:“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活动着。”
《大众文艺丛刊》是共产党的杂志。“本刊同人”讲的是党组织的集体意见。那篇文章由共产党文化工作委员会副书记邵荃麟执笔。冯乃超是这个委员会的书记,郭沫若跟共产党的关系众所周知。
这时共产党在战场上取得很大胜利,很快就会夺取全国政权。郭沫若的文章清清楚楚地说,像沈先生这样的作家是“反动”、“反人民的”,是“敌人”,“要毫不容情地举行大反攻”,在新政权建立后就把他们全部肃清。
【五】
解放军不断得胜,沈先生越来越紧张。
因为形势动荡,沈先生主持的《益世报·文学周刊》停办。他把一些稿件退还作者。在给他们的信里,沈先生估计中国会走上非自由主义的发展道路,像他那样习惯了独立思考,不愿人云亦云的作家没法再写下去:“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性情内向,缺少社交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
1948年年底,解放军把北平团团围住。沈先生给在香港的表侄黄永玉写了一封接近绝望的信,其中说:“傅作义部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数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
【六】
国民党当局知道大势已去,决定把一批顶尖学者带去台湾。国民党在北大的头儿陈雪屏找沈先生,说政府会给他们全家飞去台湾的机票。
临时机场离北大教授住的中老胡同非常近。要走,很快就能走。
沈先生跟家人,跟北大的老朋友商量。人们在沈家进进出出。两天之后,沈先生决定不走。国民党当时腐败无能,还十分专制。特务冲进北大打学生,年轻人逃到沈先生住的院子躲藏。沈先生认为国民党是一条没有希望的沉船。他觉得新政府不会喜欢自己,但留下来,下一代会发展得好一些。谁都没把握将来会怎么样,所有决定都是冒险。
后来他写给太太的一封信说:“我不向南行,留下在这里,本来即是为孩子在新环境中受教育,自己决心作牺牲的!应当放弃对于一只沉舟的希望,将爱给予下一代。”
沈家又安静下来。但沈先生是准备牺牲自己,准备上绞架,心情抑郁。这时,陆续有人来说,北大民主广场有好多大字报和大标语,责骂沈先生。
现在北大以政府学校的身份拿了教会大学燕京的校园。当时北大在东城沙滩后街,中老胡同离学校很近。沈先生的孩子腾腾腾跑去北大,看到学生把郭沫若的文章抄成大字报,沈从文被列为头号反动文人。一条条大标语从教学楼上挂下来。其中一条特别扎眼:“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不知这是不是地下党的授意。
孩子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忧心忡忡的父亲。沈先生又收到威胁信。他觉得清算的时候到了,有人在监视他,有人要害他,日夜恐惧。沈先生整天一个人坐着,要么不停地叹气,要么自言自语,见到孩子好像面对陌生人。
家里人劝解,没有用。北大的朋友安慰,也没有用。
【七】
清华的朋友很担心,一起商量怎么办。
第二年1月下旬,梁思成教授写信给沈先生,请他到清华休息一下。清华在城外,已经被解放军控制。梁教授他们觉得情况还算安定,沈先生自己看看也有好处。
于是罗念生教授陪沈先生去清华。
不久,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写信给沈太太,说沈先生刚到时精神紧张,晚上情绪就好转,第二天显得更愉快。他住在金岳霖教授家,通常八点半跟金先生一起去梁家吃早饭,饭后聊半小时,然后回金先生那里,两人分头看书写作。中午沈先生和金先生又到梁家吃饭,然后聊半小时,回去睡午觉。下午工作到四点,沈先生到朋友家喝茶,六点跟金先生去梁家吃晚饭。饭后一群朋友聚在梁家谈天,大家有意开解沈先生。张奚若教授起的作用尤其大。
为了帮助沈先生休息,林徽因给金教授一些安眠药。沈先生睡觉前,金先生给他一颗,还要他喝一杯热牛奶。后来根据沈先生的情况,林徽因换了一种安眠药。沈先生睡得好了,林徽因估计很快就能停药。
林徽因说沈太太同样需要休息,希望她也去清华,跟沈先生住在金教授家。金先生住梁家的书房。
沈太太被深深打动。她写信给丈夫:“我读了信,心里软弱得很。难得人间还有这样友情,......人家对我们好,无所取偿的对我们好,感动得我心里好难过!”
这的确是让人眼睛湿润的友情。这有帮助,但政治形势的力量更强大。
沈太太在信里说:“你值得为朋友,为更多人活得更健康一些!这种身心两方面健康的恢复,别人无能为力,只有你自己的意志力才能恢复他。”
沈先生在这段话的边上写道:“我‘意志’是什么?我写的全是要不得的,这是人家说的。”郭沫若、冯乃超和激进学生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沈太太的信说:“天气好,清华园住下来想极舒适。”
沈先生在边上写:“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我看许多人都在参与谋害,有热闹看。”
在妻子来信的末尾,沈先生又写:“我本不具生存的幻想。我应当那么休息了!”“我十分累,十分累。闻狗吠声不已。你还叫什么?吃了我会沉默吧。我无所谓施舍了一身,饲的是狗或虎,原本一样的。”
不知他为什么会说“狗吠”。
【八】
一个星期以后,沈先生回到自己家。
这时解放军已经进入北平。国民党在大陆最后几年的统治给人的印象太坏,沈太太和两个孩子都为共产党的胜利兴奋不已。
陆续有刚进城的人来看望,其中有解放军的军官,也有共产党的干部,有的是沈家的亲戚,有的是沈先生过去的学生或熟人。
沈太太对丈夫说:“你看,都是真心对你,盼你病早点好,跟上时代。谁要害你?”
“他们年轻,不是负责的,”沈先生还是愁眉不展。
他要跟共产党的负责干部谈一谈。
3月13日,沈先生写信给太太的侄女张以瑛。张以瑛是党员,当时在天津。沈先生说想见见丁玲或陈沂。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陈沂来了。他是沈太太的同学、左联作家、老资格的共产党员,这时在解放军当政委。他带来了宣传品,讲了点道理,还劝沈太太跟上时代,挣脱家庭束缚,参加革命工作,具体说,先到一个革命学校学习。
陈先生看过沈先生给张以瑛的信,知道沈先生正在患病。但他好像没想到沈先生需要太太的照顾。
沈太太很愿意参加革命,两个孩子也希望妈妈成为穿列宁装的干部。但沈先生不赞成。家里发生争论。
共产党训练干部的华北大学录取了沈太太。沈先生不想妻子离开。沈太太和孩子都用新学来的词句批评他,说他“闹情绪”、“扯后腿”。要是他一直病下去,沈太太就一直捆在家里?一定要咬紧牙关,克服困难,实在不行,就雇个人料理家务。
沈先生寡不敌众,觉得又被击败,更加忧郁,整天唉声叹气。
有一天,大儿子看到沈先生一次又一次用手去摸带电的插头。他几步冲过去,把插头拔掉。
到处红旗招展,锣鼓震天。沈家两个男孩在学校上完课,还经常参加政治集会、学唱革命歌曲和扭秧歌。沈先生的反常行为被忽视了。一两天后,他割脉自杀。
北大随即开除了沈先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