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可以被平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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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亮 今天 08:48
4月2日，一条新闻悄悄地划过俄罗斯舆论场：俄最高法院拒绝为亨利希•亚戈达平反。
(资料图：亨利希·格利戈里耶维奇·亚戈达，Генрих Григорьевич Ягода，1891年11月7日-1938年3月15日，苏联国家安全部门首脑）
亚戈达，这个得过结核病的瘦子曾领导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克格勃前身）。比起他来说，他的两位继任者可能更著名一些——叶若夫、贝利亚。其中亚戈达与叶若夫曾一同在斯大林指示下推动了“大清洗”前后两个阶段。据俄著名历史作家列昂尼德•姆列钦在《历届克格勃主席的命运》一书中的介绍，亚戈达任职期间逮捕了26万人，而叶若夫则逮捕了150万人，还毙了其中约一半人。
是谁提出为亚戈达平反的？理论上，根据俄1991年通过的《政治镇压平反法》，被迫害者的亲属、欲履行义务的社会组织都可以为某位被迫害者提请平反。但在亚戈达于1937年被捕后，其子就改姓母姓阿维尔巴赫，且于2003年去世。而他的一对孙子孙女如今生活在以色列。又或许是某个社会组织提出的？至少，媒体层面没有给出任何有效信息。
但不论是谁提起的平反，这新闻听上去都有些可笑。因为对于在“大清洗”中兴风作浪的刽子手来说，任何平反的可能都很难得到民意支持，俄最高法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世事总无绝对，比如，2013年就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俄总军事检察院给雅科夫•阿格拉诺夫平了反。
阿格拉诺夫何许人也？从1919年到1937年，几乎全部政治迫害事件中全都有此君身影，只不过他没有亚戈达、贝利亚那么著名罢了。在莫须有的“塔甘采夫案”中，他杀害了俄国天才诗人古米廖夫。1922年，他又编制了需被驱逐出境的旧俄国知识分子名单，把包括俄国重要哲学家别尔加耶夫在内的一批知名文化人、学者赶上了那艘著名的“哲学船”，远遣海外。他还涉入了苏联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事件。上述种种让其得了“哲学船售票人”、“俄罗斯知识分子屠夫”两个绰号。在政治领域发生的迫害案件，当然也少不了他的介入，比如迫害苏联著名领导人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的案子。由于“功勋卓著”，他曾被任命为内务人民委员会第一副委员。
当平反阿格拉诺夫的消息传来，俄《新报》随即发表文章表达担忧：“看来，亚戈达、叶若夫、贝利亚也要挨个被平反了。大清洗将被否认，历史教材将被修改，那些反映大清洗的作品将被下架，甚至拉到广场上销毁。”
好在俄最高法院在几个月后推翻了这一平反决定，如若不然，俄联邦就得根据《政治镇压平反法》为阿格拉诺夫恢复名誉，甚至还得恢复其通过大规模迫害活动获得的两枚“红旗勋章”和两枚“全俄契卡-国家政治局荣誉工作人员奖章”。
对这两次平反尝试，俄罗斯舆论有两种解释，一种偏阴谋论的观点认为，克格勃出身的普京欲平反自己的“前辈”。另一种解释，相对而言能够揭示更深一层的内涵。在这种解释中，平反成为单纯对控罪的一种纠正，而且，对刽子手的平反更意味着对全部真相的追求。
俄最高法院审议亚戈达平反案的会议是一次闭门会议，这让俄“回声”电台的评论员发出感慨：臭名昭著的1938年“第三次莫斯科公审”还是一次公开审判呢，也就是在这次审判中亚戈达被判死刑，今天怎么反而不如当年呢？这确实说到了这个问题的紧要之处。
因为，无论亚戈达还是阿格拉诺夫，都是被斯大林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的。这就给后人留了一个难题：不平反他们，从罪名上讲，他们确实是被冤枉的；若平反他们，社会又无法接受“刽子手”的某种洗白。
被自己的主子甩开，似乎是刽子手的宿命。若俄历史学家姆列钦的说法无误，则亚戈达是最后一个在迫害问题上还能通融的秘密警察头子。苏联建制初期，在首位秘密警察头子捷尔任斯基任内，高尔基等人还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地位救出一些文化名人的；而且，捷尔任斯基在亲自审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注：哲学船成员之一）后，甚至与之惺惺相惜。这种作风，在亚戈达还有一些最后的遗存。比如，在基洛夫遇刺案和“克里姆林宫案”的调查中，作为一个伪造罪案的能手，亚戈达曾反对过伪造一个“反苏地下组织”来罗织冤案。他还曾对人表示“我们杀的人太多了”，甚至还有一些颇具自由色彩的主张。在俄罗斯历史学家奥列格·赫列夫纽克看来，这两起案子是斯大林所极为重视的，前者成了“大清洗”的导火索，后者则帮助斯大林摧毁了集体领导原则，但恰恰在这两案中，亚戈达却不再唯命是从。在这个背景下，作为掌握着诸多秘密的存在，亚戈达最终的悲惨命运已是一种必然。
1937年，亚戈达及其副手阿格拉诺夫被捕，前者的罪名是：叛国、从事间谍活动、从事破坏活动、从事恐怖活动、破坏苏联国防力量、挑动外国军事力量进攻苏联、谋杀高尔基和基洛夫等人。后者的罪名也是当时的“标准”：叛国、从事间谍活动、从事恐怖活动。两人随后均被处死，叶若夫正式接手秘密警察。
如果要严格按这些罪名来审核的话，亚戈达确实被冤枉了。“第三次莫斯科公审”中，与亚戈达一同受审的20名被告在赫鲁晓夫时代、戈尔巴乔夫时代两波较大规模的平反中都已经清白了，唯余亚戈达一人，至今未被平反。这就形成了一个滑稽的逻辑：“第三次莫斯科公审”中的那些坏事都是亚戈达一个人干的。
再来看看阿格拉诺夫。1955年赫鲁晓夫时代的平反浪潮中，曾有人把他提请平反。但苏联总军事检察院拒绝了这一申请，而其在意见书中的表述则凸显了法律层面的一种滑稽和无奈：“尽管对阿格拉诺夫的指控可以认定为莫须有的，但是由于此人有系统性地违反社会主义法制的行为，故无法考虑终止其案件。”
是冤枉的，却也是无法平反的。这是俄罗斯人在面对政治清洗那段历史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的尴尬与困局。
再来看看另一个人，巴维尔·布拉诺夫——亚戈达的秘书。此人是亚戈达诸多决策的具体执行者。亚戈达决定建设古拉格劳改营，布拉诺夫来建；亚戈达确定迫害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的方略，布拉诺夫负责安排审判，甚至对审判过程进行彩排；亚戈达决定杀谁，布拉诺夫带人去杀。当亚戈达倒台，布拉诺夫在叶若夫手下又工作了一段时间，但终究被枪毙。原因可能是叶若夫向斯大林告发，布拉诺夫曾将被迫害者遗留下来的财产分发给相关官员，这使得斯大林当即决定除掉他，先给他安了个“异质意识形态”的奇怪罪名，然后又把他塞到了“第三次莫斯科审判”中。
但是，1956年，布拉诺夫却被平反了，加诸其身的罪名都被认定为莫须有。但即使有平反这件事，人们对布拉诺夫的舆论评价却从来未曾改变，他仍被认定为刽子手之一。
戈尔巴乔夫时代，苏联不仅进行了最大规模的平反，也对斯大林时代的政治清洗进行了相当彻底的反思。根据《政治镇压平反法》，俄罗斯人如今都可以到相关部门提请为蒙受不白之冤的先辈平反，一旦成功，而且平反信息会在网站上公开，经济上也会有赔偿。
但是，这部法律的第八条还有如此规定：“对于被指控犯有反革命或其他危险罪行者，如果其行为并不具有所指控罪行的特征而是具有其他罪行特征，则依俄联邦刑事诉讼法律一般程序进行重审。”所以，布拉诺夫虽然被平反，他还需要被进一步调查和审判。亚戈达和阿格拉诺夫也是一个道理。如此一来，俄总军事检察院2013年平反阿格拉诺夫的决定似乎又可以解释为欲彻底重审阿格拉诺夫。
平反，是受命于上，还是对真相的极致追求，尚无定论。但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显示出俄罗斯社会都没有做好彻底重审历史的心理准备，要想彻底解决法律尴尬，就得直面当年那段黑暗，别无他途。
今天，俄罗斯社会仍然崇拜强人，包括斯大林在内的巨头，都有着不少的拥护者，在这一背景下，历史的书写方式仍是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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