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薄情的中国文坛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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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薄情的中国文坛男人
原创 2016-01-16 叶倾城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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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有一种男人就是这样:有三碗粥,他就得动找二奶的心,满世界泡妞。有一碗粥,他自己全喝了,不顾老婆孩子死活。世界给他最合适的待遇是两碗粥:他吃一碗半,混个肚圆,你吃半碗,混个不死,于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想来,苏青对王意坚,认真地动过心。
在《续结婚十年》里,苏青直白地说到了自己离婚后的私生活。她交往过的男人,拉出来是半个上海沦陷期的文化政治谱系图。我顶记得一位叫谈维明的,苏青被他说得死心塌地,不自主投入他的怀抱。“闭了眼睛,幻想着美丽的梦,美丽的梦是一刹那,才开始,便告介绍。”谈先生竟是快枪手。事后还要问她:“你满意吗?”见她没答腔,又讪讪地说:“你没有生过什么病吧?”——据说,谈先生便是胡兰成,爱玲张真是所遇非人。
但苏青自己说:最恨人家说某小姐浪漫,欢喜多找几个爱人。一个女人只需要一个爱人就够了,屡换男人,是不得已,是因为找不到。
到了1945年,她31岁,抗战胜利,江山改易,她在报纸上看到老靠山陈公博伏尸的照片,有人认为她附敌,旧相识在重新衡量与这个“疑汉奸”交往的意义,再大派的女人,这时大概也希望有个男人能挡在身前遮风蔽雨吧。而她,就这样认识了王意坚。
你可能没听说过王意坚,但你一定听说过《七根火柴》,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它们的作者叫王愿坚。王意坚正是王愿坚的堂兄,出身同一个大家族。之后,王意坚的作品《旋风》将进入夏志清主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并被认为是21世纪最重要的100部华语作品之一,但当时,王意坚是国民党汤恩伯将军旗下的上校,来上海当接收大员的。
在《续结婚十年》里,他被称为“谢上校”。“身材可以说是生得短小精悍,谈起话来,竟也是精通翰墨的。他很能够做旧体诗……缠绵悱恻,如李义山。”中间人告诉苏青,王意坚大她六岁,是没有家眷的,大约是在乱离中失散的。——抓住,钻石王老五不可错过。
接收大员都是天天发横财的,手面何其豪阔。《续结婚十年》写道:有人送了王意坚一幢房子,他跟苏青表示:他是不久要回部队去的,房子空着没有用,不如送给她去住了吧。苏青说:“女人大都是贪小利的,我也自然不能例外。”按王意坚《我与苏青》里的说法则是,他向留住在虹口的一个日本商人暂借了一楼一底一所弄堂房子。
总之,他们便搬到一起住了。苏青大概以为这是谈婚论嫁的前奏了,还对他施过激将法,表示要嫁给一个常州的大地主:“做个地主太太也蛮幸福的。”
王意坚并不为之所动。他很了解苏青复杂的人际关系,离婚的丈夫对楼而居,而孩子们都跟着她。“要是结婚,这就是现成的冷饭,现成的油瓶。这个家庭会幸福到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以后他长住无锡,虹口的房子被收去,但他们仍有温馨时光。有时王意坚坐晚车到上海,在苏青住所停留半宿,天不亮再乘第一班早车回去。每次他事先通知,她便让孩子们睡地铺。深夜间,他走过去,横七竖八,孩子睡得一地,昏暗的灯光下,她正靠在软椅上等他。“当其时,我觉得极为亲切,有一种贫贱之交,患难之交的光景。”
当其时,他应该也想过天长地久吧?李宗盛的《一夜长大》里,有一句:“那几乎成真,我们的家,你真的不想吗?”
是的,他不想。
他快四十了。“人到中年,权利害,重现实,不太容易再有恋爱至上一类的一往情深……如果我能为自己的事业稍创根基,那将是更重要的事。”他有过姬妾韩氏,对苏青也不过把她当外室。心动不意味着行动,艳遇对于中国文人来说,是值得认真追求甚至视为终生事业的。若有缘赢得青楼薄幸名,简直可以光耀门楣、骄之乡里、流传万世的。契约精神太市民庸俗,与他们无关。他给苏青的,只能是“十二因缘空色相”。
有一件事,苏青与他,都没提过,就是:王意坚是有妻有小的人。早在1927年,他便在上海结婚了,原配叫严雪梅,是一位护士,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当时被安置在重庆。
他并未因此对苏青有什么愧疚之心。1957年,已长居台南的他,读到了苏青写于分手后的《续结婚十年》,便以当事人身份用化名自辩:“自由世界与竹幕大陆已经是两个天地,这些旧事,由于地理关系,已与对方痛痒无关。”《我与苏青》发表在香港报纸上。
不然为什么,总觉得全文颇有些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心情。先说苏青的容貌:“彼时,苏青微胖,却不到过甚的程度。……苏青并不美,但有个福相,是个家庭妇女的样子。”——家庭妇女就是福相?抑或是:对你来说,能混成个家庭妇女,就是莫大福分了。
又说苏青的结局:“才知道她并没有出来。如果我们相信命运,则苏青这个命运实在也够苦的。就个人幸福而言,比较潘柳黛和张爱玲,她真不如远甚。这恰合了一句古话:‘虽曰天命,岂非人亨哉’”几乎不能不令人起反感了。
曾经相好过——爱过这个词是用不上了——的女人,命苦不应该同情一下吗?自己始乱终弃,不应该略有忏悔之意吗?反正她看不到,就肆意说她的床笫间事,不是不厚道吗?
更让人齿冷的是,他写这篇文章的这段时间,他的妻子严雪梅正瘫痪在病榻上。
王意坚曾在《无违集》里言明志向:不是一个“政治人”,一生只想做一个商人。抗战胜利后他便退役,开始经商。他是富庶家庭出身,一路顺风顺水,哪里有什么经商的本事。在大陆,全靠旧底子旧人脉撑着,1948年携眷赴台湾后,生意便告破产,他还因负债吃了官司。
一贫如洗,他索性埋头写作,家用全靠妻子上班的工资。王意坚过惯了好日子,擅长吟风弄月,懂品位,熟谙一切生活中的小情调——就是不懂赚钱,也不懂省俭,更不懂得过日子。再艰窘,也不改挥金如土的大少爷脾气,钱到他手里,一阵子就没了,他的世界仍然要围绕他本人的享乐转。妻子勤俭持家,还能勉强度日。但1953年,严雪梅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养家的重担到了王意坚身上。
好在1957年《旋风》出版后,台湾文坛好评如潮,胡适还专程去函给他。王意坚在多家报刊上连载小说,都拿最高稿费。生活能敷衍过去,只是他不惯照顾病人,越来越暴燥易怒。
1961年的一天,王意坚说要出门借钱,一去不归,等回家时发现,妻子已活活饿死。
台湾日据较久,沿袭了日式的司法制度。他的行为动了公愤,台南法院检察官认为他疏于照顾,打算控告他遗弃致死的罪名。王意坚着了忙,遂北上求援,十位走红的小说家陪他去见司法院长王宠惠。
关于王宠惠,有个段子,他在伦敦参加外交部的宴会时,有位英国贵妇问他:“听说贵国男女都是凭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双方事先甚至素不相识,这多不对劲。像我们,都是长期恋爱、彼此有深刻理解才结婚,才是美满。”王宠惠笑答:“这好比两壶水,我们的一壶是冷水,放在炉子上逐渐加热,最后沸腾。所以中国夫妻间,起初很冷淡,而后慢慢好起来,少有离婚。你们就像一壶沸水,结婚后就逐渐冷却。——听说英国离婚案很多,莫非就是这个原因?”那么,对王宠惠来说,丈夫遗弃病妻这种事儿,大概就相当于水壶被烧焦了破了个洞,只是谁也不想看到的意外,没有罪也不必罚。行政干预了司法,王意坚逃脱了法网。
丧妻后的王意坚,过着相当潇洒的生活,住在旅社里,每天下馆子。朋友劝他节省开支,搬到郊区租房子住,他说旅馆有人换床单、洗衣服,租房子连做饭都自己动手,那样的日子没法过——他有三个儿子,他一点也不想为他们节省吗?
他开支大,一直闹穷,总是和报馆、广播公司要求预支稿费。有人推荐他去做中学教员,他断然拒绝,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夏志清推荐他去大学任教,他只愿意做领高薪不上课的研究教授,对方答:“那要鲁迅来了才可以。”
和苏青的一段始终是他生平快事,到1971年他又创作了小说《三妇艳》,描写他与三位女子的爱恋,苏青便是其中之一。《三妇艳》是乐府歌辞名,说的是大户人家,大妇、中妇、小妇各司其职,男主人左拥右抱的幸福生活。可见王意坚的自况,倒没有指苏青为艳妇的意思。
有一段,我一直忘不了:
有天晚上我去看她,事先未约定,时间又迟了些。发现她十一二岁的两个女儿,在地上打铺睡觉,而大床空着。她一个人还坐着,一灯相对,若有所待。
“怎么还没睡觉?大床空着,你是不是等人?”
“是的。”
“等谁?要是就快来了,我马上就走。”
“等的人已经来了。要是你不走,我等的就是你。”
“怎么知道我要来?”
“那很简单,因为我天天都等。”
——好古龙哦,好自恋哦。但如果是真的而非虚构,那也确曾是,确曾是生命中十分美好的片段吧,难怪他记了这么多年。
他于1980年在台湾一座尼庵里逝世,穷困潦倒,无人陪护。他的儿子们呢?他没把自己的钱用在他们身上,也怪不得人家现在不想把自己的钱用在他身上。
1982年,苏青在大陆逝世,临终前,想找一本自己写过的书看看,亦不可得。
王意坚曾说过若与苏青结为伴侣,不会是幸福夫妻。他和谁在一起会幸福呢?他说苏青阅人既多,有着各方面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予以满足,这种人永远是痛苦的。严雪梅呢?单纯的,对他全无任何要求,只是最普通的贤妻良母,对丈夫不闻不问,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不痛苦吗?
他不能不让我想到胡兰成,胡兰成的妻子玉凤病重时,胡兰成曾去俞氏义母家里借钱,借不到钱,他索性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便把心来横了。”到他回家,玉凤果然已经去世。
胡兰成的自我解脱是这样的:“我每回当着大事,无论是兵败奔逃那样的大灾难,乃至洞房花烛,我皆会突然有个解脱,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说穿了就是:没担当。世界把他当丈夫当父亲,他自己把自己当小孩。
也许,有一种男人就是这样:有三碗粥,他就得动找二奶的心,满世界泡妞。有一碗粥,他自己全喝了,不顾老婆孩子死活。世界给他最合适的待遇是两碗粥:他吃一碗半,混个肚圆,你吃半碗,混个不死,于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遇到两碗粥男人,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大概都是不幸。
原标题:《两碗粥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