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自杀 ——青春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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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自杀 ——青春忏悔录
原创 2016-05-27 江登兴 ijingj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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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 【父母与我系列之八】
文 | 江登兴
题图:本文作者的母亲在悬崖上
从柔石笔下为奴隶的母亲、鲁迅笔下自杀的祥林嫂、艾青笔下大堰河我的保姆、野夫笔下失踪十年的江上的母亲,到此文中发疯自杀的母亲,望着这些在中国苦难大地上饮泣着,坚忍着,忍辱负重着的悲剧女性宿命,是否能唤醒我们心中对生命的怜惜,对救赎的仰望?
忧伤远行,母亲的目送
母亲的死我是有预感的,但我却没有尽到责任去挽回母亲。
最后一次告别母亲,我们都要远行,母亲挥手说:“再见了儿啊!”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最后的见面了。
挥手之间,生离成了死别。
而人生并非如梦,往事并非如烟……
1983年,九岁时,我离开山村到河谷中的镇上寄宿。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想到又要离家,总是满心失落。母亲送我到村口,站在一块大石头旁,望着我沿着陡峭的山路下山,走向河谷,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有一两次,在河谷中的石墙边,看到巨大的黄昏降临在了我的小山村,浓浓的夜幕正覆盖在村口苍翠的古松上。为了与父母离别,我心中忧伤。那是我生命中最初的忧伤之一。
十年后,外出求学。每个仲夏,暑假结束时,又将远行,长途班车午后两三点将路过我的小镇。虽然刚吃过午饭,母亲早早就准备了“晚饭”。吃完饭,母亲背了我的背包出来,到旁边电影院门口的墙根下等车。汽车带我远行之前,我们就这样蹲着。母亲有时会说所有的母亲送她的儿子远行时都会说的话,在这些话的间隙是沉默。我留恋蹲在身边的母亲,也向往汽车将带我去的远方。空气在炎热的午后凝固。在那电影院门口的墙根下,在和母亲等车的时刻,有一种叫忧伤的东西刺入了我的青春。
1996年,父亲得了癌症在省城住院,因为没有钱了,母亲要回到我乡下的家里去再次借钱。母亲借了钱回来后,父亲动了手术,我要回另一个城市上班了。母亲送我到医院的门口,我不想离开忧伤的母亲,但又必须离开。上车之际,母亲强打精神说:“再见了儿啊!”我狠心转过头去,热泪滚滚而下,这眼泪有离别的痛苦和哭泣的快慰。
父亲死了以后,我要回单位去完成这个年度最后十几天的工作,一个阴冷冬日的清晨,母亲清早起来送我。母亲比以往任何一次送行时都更憔悴,她的眼中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登车的那一刻,她似乎已无力再说出:“再见了儿啊!”
在这样一次次忧伤的远行中,青春的心灵开始变得粗砺。
父亲的病逝与母亲的失常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渐渐神经失常了,母亲是因为人家说她“刑夫克子”而精神失常的,那时,我22岁,从城里赶回家,在青青的茶园上遇见母亲,那时母亲已经不敢承认我了。我无法安慰母亲,也打不开她心中的死结。
第二天,母亲出门回娘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舅舅讲。我无法阻拦母亲,她在前头走,我在后头尾随着。母亲的身影在泥泞的土路上,这是泥土芳香,小草长出嫩叶,燕子衔泥的季节。路还是同一条路,但母亲已是不同的母亲。
这条路沿着山坳盘旋而下,山坳里有我们的茶园。十多年前,又是星期天,又要回镇上的学校,刚好母亲也要到这片茶园来采茶,在炎热的午后,满上的荒草被太阳晒得焦香,转身进茶园之前,母亲交给了我一张五元的纸币。那一张纸币上我感受到了重量,那是母亲在艰辛的劳动里的重量。
远行的已不是九岁出门当寄宿生的我,而是拿着破伞,神经失常的母亲,在村口大石头旁眺望的,不是母亲而是我。
在我目送母亲回娘家后的第三天,母亲服下农药被抢救回来了。在镇上的姑姑家,为了防止她再服农药,姑姑把所有的农药都藏起来了。有时姑姑会从母亲的口袋里搜出一把红色的纸绳,那是杂货铺绑东西用的,而母亲备着它,显然是预备上吊用。
母亲在寻找一切的机会自杀,我们也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失踪了,大家惊慌起来。我二话没说,马上冲到河边。姑姑家是住在河边,这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母亲可能跳河了。河水哗哗响着,但是在幽暗的浪尖和漩涡里不见我的母亲。那一天夜里,沿着河水向下游奔跑中,我想,将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追逐着河流,在起伏的浪花中寻找母亲的一幕。
亲戚们都相信母亲是被鬼附着了,人们忙着找各种符咒,各种“神水”,准备请各种做法术的来给母亲做道场。有一天姑姑交代我,说离此地几十里远有一位行法术的,他有办法赶鬼,治好神经病的人。我顶着春雨,踩着深山泥泞的路去向那天气逐渐转寒的白云深处。
见到“高人”时,我渴望他出山医治母亲。就如那个又冷又高的小山村被烟雾笼罩一样,“高人”也是神秘得很,他不愿出山,他说最近有另外的地方要请他去。只是念着咒语,用黄纸画了符,让我带回去。我为了尽诚意,从身上掏出了尽可能多的钱给他。
按照高人的指点,这些符,有的被姑姑烧成黑黑的纸灰泡水给母亲喝,有的挂在母亲的床头上。但是母亲还是深夜睡不着,恐惧着、挣扎着。
亲友们也曾提出把母亲送进精神病医院,但是听说精神病院里常常虐待病人,我从心里难以接受自己的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受描述中的那种可怕的虐待。更何况,我也已经没有钱供母亲在精神病院的治疗费用了。
儿子的归来与母亲的自杀
在母亲稍微稳定下来的间隙,踩着满街的泥水,我走到卫生院河边的桥上,倚着石桥上的栏杆,看蓝蓝的天,和天底下的白云。不远处的山上,白云覆盖的地方有我的家乡,我的父母长年劳作的土地,桥底下是永远奔流不息的河水。
二十多年前,母亲在这座大桥旁的卫生院里剖腹产生下我时,河水就这样奔流着。二十年来,河水一直静静地奔流着,而我从这里开始,离开母亲的身体,在人生的道路上奔忙着。我曾经这样瞩望着群山之外的天空,发誓要考出去,到山外边去,到那河水所流向的大海边去。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并且去了山外边。但是,现在,当母亲失去了生存下去的能力时,我准备沿着这条河回到母亲的身边。
最后,我决定放弃刚刚在城里谋得的工作回家,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我那时是这样的疲惫,身上还有不敢对母亲说出的疾病,我真的不相信自己还能再挑起上百斤重的担子,在山路上来回劳碌。
感谢生命的绝境,此前我写着不切实际的诗,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想揽大权,赚大钱。但是在绝境里,我只求有一口饭吃,然后陪着母亲康复。在心中我设想了种种回乡后的门路。
母亲的神经并没有完全失常,当她听说我要放弃在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照顾她时,她表示了最大的反对。母亲与贫瘠的中国大地一样,不仅贫瘠于生计的艰难,更贫瘠于灵魂的无所寄托,当父亲被命运之手拿走,当儿子去了远方,母亲就一无所有了,母亲的命运所剩下的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忧伤。
母亲接受这一切,承担这一切,准备独立走向生命的暮年,如果没有意外,母亲也会像祥林嫂一样独自走在风雨的路上,独自迎向死亡。
当我决定回乡照顾母亲后,曾经一阵放松,自以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但母亲不接受,她一再催我回城里去,但是我舍不下母亲。这于我和母亲都是煎熬。
在这样的煎熬中,有一天突然摩托车响,原来是细舅来接母亲回去。母亲一直怕因为她的病耽误了我的工作,细舅一来,她也一下子解脱了,在上车的瞬间,母亲对我一挥手说:“再见了儿啊!”
“再见了儿啊!”这是母亲一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我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这也许是最后的道别了!”那一刻,母亲的脸上竟显现出了慈爱的光芒与离别时的决然。这慈爱之光让我至今难忘,母亲显然也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所以用她的慈爱留给我一个永久的记忆。这是母亲精神分裂以后,我惟一一次见到她身上发出母爱的光辉。
二十几天后,母亲在从舅舅家回来的中途喝下了农药。那是1997年3月11日。
母亲的死一半是由于她的神经分裂,还有一半是出自于她自愿的选择,她愿意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减轻我们兄弟的负担。
母亲去世后,白云深处的“高人”到了我姑姑的镇上,“太没福气了,这个人留不住!”高人说。高人把母亲的去世归为命运。
我那时也是相信命运的,相信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主宰着这一切,它已经注定了一切,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我本来应当陪伴母亲直到她康复,或者应当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
在母亲生命的绝境里,惟一可能给她救援的儿子因为宿命论自私地离她而去了……
命如草芥的亲人
2002年5月9日,离母亲去世已经5年了,回想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曾经悔恨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软弱,而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使母亲独自被死亡掳去。我因此告诫自己,今后在任何时刻绝不能放弃对事态的主动权。
然而,当我成为一个基督徒后,我更深地反省自己,发现我表面上虽然决定回家务农奉养母亲。但是一旦面临母亲的反对时,我马上以宿命为借口,放弃履行自己对母亲当尽的责任,退缩了。当时思想上不承认,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城市,即使是为了母亲。
是宿命观导致我自私地逃避责任,没有阻止母亲走向死亡,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阻止的。就像白云深处的高人以宿命开脱一样。要是我当时信了上帝,要是我当时知道掌握命运的是上帝的手,而上帝是爱,我就不会放弃挽回母亲的努力。圣经说“生有时,死有时。”我当忏悔的是自己对于母亲的死没有尽到的责任,感恩的是上帝使我得以脱离生命的黑暗。若不是他的恩典,我本也该在黑暗中沉沦的。
2015年,我最小的舅舅生病,我正在香港等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等我回到北京,惊闻舅舅因为癌症病重放弃治疗,很快就去世了。赶回家里,看到舅舅躺在竹床上,因为天热罩着破蚊帐。他的两个孙子,8、9岁的样子,一身孝服跪在舅舅的遗体前。我的乡土文化,是属于死亡的乡土文化。我母亲的命运正是今天仍然在千万乡村父老身上延续的命运。
我们有美丽的现代化,我们有灯红酒绿的夜景,苦难被深深掩盖。但这个世界的苦难依然如此深重,制度缺失或者人心不古不过是加重了这个残缺。在深重的苦难面前,个体生命总是脆弱如草。《诗篇》这么说:“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诗篇90:5-6)
宿命论使我们弱小的生命逃避责任,但如果我们奋起抗争又如何?抗争到极致“与天奋斗”如何?当年摩西在埃及奋起杀死了一个压制以色列人的埃及人,想拯救以色列百姓,结果被告发,远遁旷野40年。如果他头顶的天空一再沉默,他也认命了,认定自己将伴随羊群和黄沙终老沙漠。
然而摩西的天空没有始终沉默,直到有一天,他看见燃烧的荆棘,听见荆棘里上帝的呼唤。 上帝说:“我是你父亲的神,是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摩西蒙上脸,因为怕看神。上帝又说:“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出埃及记》3:6-7)
本来神秘高远,喜怒无常、冰冷周流的天,当至高者的启示临到摩西时,显明为和父亲和列祖世代相属的神,成了纪念苦难而且介入苦难的主。而且他要摩西起来介入同胞的苦难,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
因此,非主体,冰冷的至高者的天空之下,只有苦难深重、脆弱无力的个体。但是带着主体和生命主权,永活的至高者,他说话,他启示,他向人显出慈爱。他不仅拯救苦难中的人,而且要求我们起来承担责任,不仅承担责任,而且介入同胞与邻舍的苦难。
苦难的背后,不仅是冰冷的宿命论的天,真相其实是至高者的恼怒,当至高者向我们的罪恶显出不悦,并且向我们隐藏自己时,我们感到寒冷的宿命。“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因你的忿怒而惊惶。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光之中。”(诗篇90:7-8)但是,这个忿怒可以被挽回,被一个替我们承担罪中之宿命的人子挽回,如诗人所言:
“耶和华啊,我们要等到几时呢?求你转回,为你的仆人后悔。求你使我们早早饱得你的慈爱,好叫我们一生一世欢呼喜乐。 求你照着你使我们受苦的日子,和我们遭难的年岁,叫我们喜乐。”
这样,冰冷变成恩情,忿怒变成喜悦,宿命得以扭转,而逃避责任的人,可以成为担当使命的人。
不再别离的故乡
2016年5月9日,母亲去世就要二十年了,我翻出昔日纪念母亲的文章。其实不止是为了纪念母亲,是为了另外一个迫近的五十年。作为个体,我们有责任追溯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生命,他们的苦难和他们生命中的细节,以及我们所亏欠于他们的感恩和忏悔。
母亲去世前,我在诗歌中述说自己和她的远离:“大雪封山,我在海上流浪,堆满海面的,白茫茫的雪。”也在梦想的荣耀中,召唤母亲在场:“把我注入长江、淮河、海河吧!我是大地的儿子,但一片如血的夕阳,映照着如海一样的关山,母亲啊,我就是我获得的一切,今天!”
母亲初去世的几年间,在厦门的海风里,我总是想像着,有一个声音穿透时空而来,用乡音对我说:“儿啊……”
然后,我成了基督徒,在京郊的荒野里,每当夕阳西下,就会用凭记忆背诵的海子诗歌来召唤母亲:“西望长安……我的亲人们,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黄土,黄土奋力埋住了你们……把你的手给我……”
这些年,羡慕每一个有母亲的人,哪怕是父亲已故,只留下一个神经失常的母亲的人。我常常想起史铁生的那句话:“我已经懂了,但是我已经来不及了。”
去年早春,带我两岁孩子回家,我一直试图告诉她,爸爸的妈妈就是奶奶的故事,然后告诉她奶奶已经死了,找不到了。
但是,妻子的太婆不在时,我们可以告诉她,太婆不在了,太婆回主耶稣那里去了。然后孩子就会说:“以后还会有新的太婆!”我纠正她:“太婆以后会变成新的。”我却无法告诉我的孩子:“奶奶死了,奶奶还会变成新的。”
这个世界,有一个地方,为那蒙恩的灵魂,存留他们的灵魂,而且有一个时刻,会让那蒙恩的灵魂预备一个全新的身体。
但,这个世界,应该有一些心灵,为那不曾蒙恩的灵魂,存放他们苦难中的记忆,然后,如果有可能为他们的遗骨,预备安息之所。
因为,正是在他们被淹没和埋葬的地方,我们开始了一趟非同寻常的远行。
忧伤会消逝,记忆应当存留,只有远行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