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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克飞:她是小龙女原型,但比小龙女聪明万倍
原创 2016-11-03 叶克飞 大家
文 | 叶克飞
果不其然,在网上搜索“夏梦去世”,满屏都是“金庸梦中情人”“小龙女原型”“东方赫本”……换言之,她是金庸爱而不得的女子,是化入武侠小说经典形象的女子,是西方女星的东方呈现,可很少有人斩钉截铁说一句“她就是夏梦”。
若说时代已远,面目不清,甚至大多数人压根没看过她主演的电影(更不消说其中的越剧电影),或是原因,但绝非主要原因。事关中国人看待女性,往往要为她找个靠山,让她可以依附,哪怕她并不需要。
没错,金庸才如大海,可他于夏梦的人生不过小小插曲。即使自己魂萦梦牵,一腔浓情倾洒于书中,也顶多不过是一场暧昧的布景板与一厢情愿的余波。
若以“已婚男金庸狂追最美女星夏梦”的八卦铺陈这篇文章,写起来实在容易,但我不愿。一来金庸有意夏梦无心,所谓“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铺排简直是污蔑,二来夏梦的人生岂止这点八卦?大时代之浮沉,香港左派电影悲欢,还有她自身的进退,才是一段完整且传奇的人生。而在这段人生中,她的聪明几乎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仅仅这份聪明,就让她无论生于任何时代,都无须依附男人。
▲ 金庸和夏梦
夏梦祖籍苏州,生于上海,祖父是沪上富商,又是戏迷,夏梦的几个姑姑都跟随程砚秋学过戏,她也从小学戏,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她的童年在抗战动荡中度过,1947年在内战激烈时随家人迁居香港,1950年签约长城电影公司。
此时的长城电影公司,已是“新长城”。与之相对的“旧长城”由张善琨与袁仰安组建,因经营不佳,张善琨将股份抵押给袁仰安,长城就此改组。新掌舵人自然是袁仰安,编导中有李萍倩、岳枫和陶秦等精英,演员更有严俊、李丽华和陶金等,随即成为50年代国语片之中坚,亦是左派电影阵地。
既然是左派电影阵地,长城内部架构看起来便让我们十分熟悉,它以编导委员会为核心,以意识形态为纲,对电影的最低要求是“健康”和“为社会大众所需要”。第一部电影《说谎世界》便瞄准香港物价飞涨的现实,演绎不良老板图谋职员积蓄,小人物诈骗富豪不义之财的连环故事。此后如《儿女经》《禁婚记》(亦是夏梦的处女作)和《寸草心》等均是典型的社会写实片。
不过为了争夺市场,长城也并未局限于社会写实题材,1953年以《绝代佳人》试水历史故事片,此片导演李萍倩,编剧林欢,其实便是金庸的笔名,主演则是夏梦。此片取材信陵君故事,场面宏大,不但在本港颇为轰动,还于1957年入选中国文化部评选的优秀影片。
▲ 《绝代佳人》剧照
在长城这样的电影公司打拼,“根正苗红”几乎是第一要素,形象健康则是第二要素。夏梦家庭背景单纯,家教良好,就读于赫赫有名的玛利诺书院,中英文俱佳。又是天生美人,不仅五官秀美,身材高挑,更热衷运动,极具健康美,自然受到长城力捧。
相比之下,成名已久的李丽华在“旧长城”时期签约,在“新长城”成立初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花旦。可她从上海滩时代便已走红,人生跌宕沉浮已久,社会关系极为复杂,更兼八卦绯闻缠身,放到今天自然是旁人无权干涉的私生活,可在当时,自不为公司所喜。加之当时政治气氛有变,李丽华等人顺势告别左派电影公司,造成长城青黄不接,给了夏梦机会。
更明显的反例是日后在邵氏大红大紫的林黛,她与夏梦一样,曾被长城视为可力捧的新人,但身份却让她失去了长城的信任。
说起来,林黛家世堪称显赫,父亲程思远是桂系智囊,他后来极力促成李宗仁返回大陆,本人亦官至人大副委员长。不过因母亲蒋秀华与父亲程思远离婚,她与母亲在港相依为命,一度生活窘困。而在1950年,有程思远这样一个父亲,更是反成祸端。只因当时的程思远,在大陆乃至香港左派电影圈里,都是典型的反动派、旧官僚,即使林黛与母亲在香港困居,与父亲并无过多联系,仍遭冷藏。
林黛性格固执任性,遭冷藏后竟服药自杀,幸得抢救。后来她转投右派电影公司永华,再前往邵氏,才成为亚太影后。
▲ 林黛
即使抛开程思远的因素不提,林黛的私生活也相当曲折,几任男友都赫赫有名,难免成为城中八卦,非长城所能容。当年号称“骑牛都能跑第一”的传奇骑师陶柏林曾追求她,却被她拒绝(也有传闻称二人曾经拍拖);曾与红线女相恋的40年代当红小生,号称“鲁男子”的黄河也追求过她,亦遭拒绝(坊间亦传闻二人曾在一起);做演员和导演都大名鼎鼎的严俊则是她的正牌男友;“忧郁小生”雷震亦与她有过情缘。还有一位曾与她传过绯闻的是当年的“香港007”张冲,曾演过《潘金莲》里的武松,与著名的“大号尤物”张仲文演对手戏,娶了身为邵氏当家艳星,却最喜欢用替身的胡锦。
最终与林黛结为连理的更是著名公子哥,当年“云南王”龙云的第五公子龙绳勋。林黛自杀时年仅三十岁,就在她自杀前一个月,周恩来还曾与程思远提过,希望林黛能来大陆参演电影——此时的程思远已随李宗仁回到大陆,不再是长城电影公司忌讳的“反动派”。
与林黛相比,夏梦性格内敛,形象单纯,坚持“不为人剪裁,不应酬外出吃请,不拍内容不健康的戏”这一“三不”原则,22岁时与林葆诚结婚,数十年相濡以沫,从无绯闻,其气质符合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审美。而以士大夫理想为己任的金庸,迷恋夏梦也便不足为奇。以夏梦、石慧和陈思思组成的“长城三公主”,在长城刻意打造的构架内,确实昂扬健康。尤其是夏梦,不但相貌清丽,有人甚至认为她“自带地下党的正气”,与邵氏和电懋女星的形象大大不同。
抛开两种形象的高下不同,仅从事业发展角度而言,夏梦的选择便十分聪明。如果她随大流前往邵氏或电懋,即使能够独当一面,也未必能大红大紫。一来戏路有差异,二来邵氏和电懋早已延揽大量女星,竞争激烈。如邵氏当时便有女演员近一百五十人,其中一线花旦亦不下十数人。但在左派的长城,以及她后来转投的凤凰,当家花旦地位则无可撼动。而且,长城作为左派电影公司,依托大陆,电影可在大陆上映,虽然在当时并无商业利益可图,但在“政治地位”上却大有裨益。
如1957年,文化部举行优秀影片颁奖大会,前文所提到的金庸以笔名林欢编剧、夏梦主演的《绝代佳人》便位列其中。她因此赴京参加颁奖,并成为新成立的中国电影工作者联谊会(即中国影协前身)理事,得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人接见。当时正值毛泽东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时,气氛自是热烈。这份聪明,任谁都不能否认。
但这份聪明绝非夏梦的全部,她懂得选择,更懂得进退。文革初期,长城三公主在刻意的朴素打扮下,组成香港电影代表团,前往广州参加时事学习。
在一片混乱的广州,夏梦见到了刚出狱的红线女。当初在香港红透半边天的红线女受邀回国,却在政治运动中被打倒,如此命运跌宕,家教良好、知书识礼、颇具见识的夏梦自然看得清楚。
于是,在见识了举国狂热后,返港的夏梦决定退出影坛,移居加拿大。她走后不久,便是席卷全港的六七暴动。左派电影公司亦被牵连,就此一蹶不振。但这一切已与夏梦无关,以至于港人只记得她的好、她的美。
当她移民加拿大时,金庸的《明报》连续两天在头版头条报道其离港新闻,金庸本人也写下社论《夏梦的春梦》:“对于这许多年来,曾使她成名的电影圈,以及一页在影坛中奋斗的历史,夏梦肯定会有无限的依恋低回,可是,她终于走了。这其中,自然会有许多原因,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气更加新鲜,能使她过着更恬静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业高峰之际,毅然抛弃一切,还于幽谷,遁世独立,正是‘去也终须去,住也不曾住,他年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们谨于此为她祝福。”
如此用心,自是人尽皆知,但夏梦并不喜欢。
但她于事业高峰离去,自然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若她留下,只会被左派之名拖累。其实,香港左派电影继承了三四十年代上海左翼电影,关注民生,尊重艺术本身,在现实主义下强调表现力。但在文革后,极左思潮蔓延至港,长城、凤凰和新联三大左派电影公司十余年来的努力毁于一旦。
如此一来,三大左派电影公司市场尽失,香港影坛以邵氏独大。文革结束后,即使政策渐宽,但因人才流失、观念落伍,仍无起色。直到1981年,长城和新联联合成立中原电影制片公司,次年推出《少林寺》,才成功翻身,不但在港疯狂卖座,也打开了国内和海外市场。经此一役,三大左派电影公司于1983 年11 月正式合并为银都公司,一改昔日颓唐。
而在最关键时刻抽身而退的夏梦,此时又展示出了她知进退的一面——文革一结束,她便选择了进。
1979年,她回国参加全国文代会,随即创办青鸟电影制片公司,担任总监制。令人意外的是,青鸟所出品的第一部片子,起用的便是新人导演许鞍华。夏梦的选择仍然正确,因为许鞍华所拍的这部作品,正是香港新浪潮的经典之作《投奔怒海》,并一举夺得香港金像奖的最佳影片、导演、编剧和美术指导等多个奖项,许鞍华也就此成为香港乃至华人世界最出色的导演之一。此片取越战题材,批判越共,意识形态颇为大胆,但以夏梦之睿智,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拍片取景时亦得到当时海南官方的种种帮助。
▲ 《投奔怒海》海报
1984年,青鸟的另一部作品《似水流年》再度摘得香港金像奖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此片导演严浩同样是夏梦起用的新人,日后以《滚滚红尘》列入电影史册。值得一提的是,堪称70后与80前“集体记忆”的电影《自古英雄出少年》,亦与夏梦有关。
但就在青鸟如日中天之际,夏梦却决然将之关停,与丈夫返回加拿大。联想此后的种种社会和政治变化,只能让人不得不慨叹夏梦的聪明。
2002年,符立中曾采访金庸,问及夏梦与王语嫣是否很像,金庸的回答是“夏梦呀!她没有王语嫣聪明”。符立中说这是金庸的睿智,可我却认为,沉醉于传统因而颇为强调男尊女卑的金庸,终其一生都未能改变这陈旧的女性观念,并因这种观念的蒙蔽而终不识人——夏梦的聪明与识进退,丝毫不逊于当年写下《笑傲江湖》的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