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不是潘金莲》是部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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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 为什么《我不是潘金莲》是部好电影
原创 2016-11-23 蒋方舟 七个作家
蒋方舟
1989年出生于湖北,现居北京,青年作家
《我不是潘金莲》的英文名是《我不是包法利夫人》。
潘金莲和包法利夫人有类似的地方,两个人都是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希望获得更理想的爱情。但包法利夫人天真、柔弱、悲惨,和中国人心目中潘金莲相差甚远。
西方的经典文学里实在找不到一个和潘金莲一样又荡又毒的女性形象。
西方的观众自然更不会明白,电影主角农村妇女被称作“潘金莲”, 竟然是一件如此严重的事情,让她奔走告状十年来洗刷这污名。
电影讲农村妇女李雪莲为了私利,和丈夫钻政策的空子假离婚,没想丈夫竟利用这机会真离婚,迅速娶了别人。李雪莲找县里的法官上诉,法官判是真离婚,李雪莲不服,向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上访告状,被敷衍打发,还被关了几天拘留,她被放出来后找前夫理论,前夫反污她是潘金莲。李雪莲受了巨大的委屈,人代会期间闯京城告状,拦了首长的车伸冤,市长、县长、院长被层层罢免。可是李雪莲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十年来,每年人代会期间闯京城告状,新的地方官怕自己重蹈上一代官员的覆辙,软硬兼施,心力交瘁地拦她上访,开始了猫鼠游戏……
李雪莲把十年时光(刘震云的原著小说是二十年)都用来吆喝“我不是潘金莲”,是因为在农村社会,对于女性而言,道德即权力,道德资本即权力资本。
在研究农村女性自杀的著作《浮生取义》里,作者分析说,在家庭里的付出、容忍、牺牲、忠贞都是累积道德资本的方式,当女性发现自己积满了经验值,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时,就会赌气自杀。而李雪莲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生命力坚韧,有着狡黠的智慧,还懂点法,她不自杀,她要靠法律来求个公平。
李雪莲要的公平法院给不了,但是她起初不知道。所以开始了这么个荒诞的中国式的故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个故事。散场的时候,一对情侣走在我后面。
女生说:“史上最烂。”
男生说:“是啊,三观不正。”
曾经有很多电影是表现女主人公“轴”的,《秋菊打官司》,秋菊为了村长踢伤丈夫的事不断告状,众叛亲离;《永不妥协》里,女主角替受环境污染所害的民众奔走,孤身奋战;《真相至上》里,女记者揭发政府不光彩的行为,因为不透露线人的名字,身陷囵圄。
她们的“轴”很容易在短短的一个半小时内让观众理解并且钦佩,她们“轴”,是因为“一个伟大的人,和他的原则是一体的。”
但是李雪莲不一样,她没有原则。她的“轴”就是某种偏执。
李雪莲开始告状是因为受了委屈,十年后,基层的干部为了阻拦她告状,还使了“美人计”,让李雪莲过去的同学大头来诱惑她,睡了她,要和她结婚。结了婚,她自然不会纠结过去的离婚案了。结果被李雪莲识破了。
李雪莲崩溃了,“穆桂英五十三岁又挂帅,李雪莲四十九岁又失身”,她真成了潘金莲。没有了道德资本,她还继续告状,这状告得就愈发没有道理了,好像告状不为了个理,只因为上了命运的齿轮下不来,告状本身成了日子。
李雪莲是个弱者,可她的确无理取闹;官员都是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但他们的确合乎情理。好人不够好,坏人没那么坏;无法同情弱者,不能恨强权。观众没有看到一个被无良政府欺压的真窦娥,反而看到了一个越来越钻牛角尖的假窦娥,看得情不知所起,无处可去,只觉得莫名其妙地憋屈,而这种憋屈现在有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三观不正”。
我并不觉得“三观正”是对一个艺术作品最高的赞美,说得再绝对一些,我甚至不觉得艺术创作者有“三观正”的使命——前提是他的创作是真诚的。如果以“三观”作为粗暴的标准,《色戒》三观不正,坏人有好报;《洛丽塔》三观不正,宣扬恋童癖;《飞越疯人院》三观不正,破坏社会规则。它们“三观不正”,是因为观与观之间,有着巨大的缝隙,这些缝隙让人性变得有趣。
《我不是潘金莲》探索的就是其中一种人性,一种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展示自己道德的人性。
我看过摄影师李晓斌拍的一张《上访者》的照片,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神态悲惨,胸前挂着醒目的毛主席像章。他是绝对的无权者,但他却把权力当做自己的护身符。
所有人都随时处于有权和无权无缝切换的状态。
李雪莲本身无权,可因为她拦了首长的车,从此她上访与否就关系着官员的职位,权力自此发生了切换,她成了有权力的人。
李雪莲不能停止上访,她一旦停止,就意味着自己上交了权力,再次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
这是电影最高招的地方,除了大首长,人人都是小人物。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面对弱者时,经常发现自己无法恨他们,更无法爱他们。因为爱并且同情他们,意味着无数次的精疲力尽和失望。干脆站在对立面上,好像比较省事。
李雪莲和官员之间看似无解的死循环,就是这样产生的。原著小说里,李雪莲最先开始上访,是因为法院的人没听她说完话,就骂她是“刁民”(电影里可能因为审查的原因,删掉了这个重要的细节),而她持续地上访,是因为她认定当官的一定是贪官污吏。
某种层面上,片子里的官员和李雪莲,同认为电影一定要“惩恶扬善三观正”的观众一样,都是懒惰的。
生活没那么多惩恶扬善,多的是各怀鬼胎。
颠覆懒惰而粗暴的善恶观,琢磨说不清楚的道理,探索人性广袤的维度、幽暗的角落,并且真实地展现出来,这对创作者来说,是比传递三观更光荣的任务。
《我不是潘金莲》并不是一部没有缺点的电影,它的缺点和优点同样明显,演员的演技参差不齐,包括说方言时的别扭和慢语速有点让人出戏。
另外不知道是否是圆形画幅的关系,总觉得电影清晰度不够。我和我妈作为张译老师的迷妹,一直在等着看他,以至于看到每个短发长脸的男子出场都很兴奋,看了两分钟才发现认错了人——我们还怕看不清坐在第二排。
另外,其中几段领导讲话的环节让我觉得自己在看《新闻联播》。为了过审而做的删改,也有美化官僚的嫌疑。
比如,在小说里,李雪莲上访了二十年。她到北京告过十九次状,其中,被当地警察拦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拦住过三次;还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过去的该县警察在旅馆里找到三次;剩下两次,一次到了长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又被广场的警察扣住。
而在电影里,这些都简化为“十年过去了”。
但无论如何,这部电影顶到了现实主义创作的天花板,终于讲了一个这个时代真正重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