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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秀,那个曾经留在北京的美国孤儿

韩秀,那个曾经留在北京的美国孤儿

韩秀,那个曾经留在北京的美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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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秀,那个曾经留在北京的美国孤儿
2015年12月20日 16:49 阅读 6636
原作者:岳芸、林帆


阅读提示:纽约出生,北京成长;历经浩劫,幸运返国;周游世界,寄情管寸。这就是一个美国女子超过半世纪的人生轨迹。她用自己顽强的生命折射出一段令人心碎的历史,演绎了一曲引人深思的悲歌。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伟大与渺小、尊严与屈辱,一切在六十年的人生舞台上匆匆上演……


    遭遇文革磨难的美国孤儿

  在■新▲疆■“兵团”的九年中,韩秀目睹了很多非常有志气有思想的人被发配到这大漠边陲,很多人就葬身在戈壁滩上。

图为在■新▲疆■兵团时的韩秀




  文革开始了,学校大字报隐晦的指出该校隐藏着一个与帝国主义有关系的“特嫌”。情况不妙,韩秀咬牙亡命■新▲疆■,一待九年,住在潮湿的地窝子里,吃着盐水煮白菜,啃着窝头,繁重不堪的体力劳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活着离开。…


    战火中上海投亲  

      在纽约出生不久,韩秀就被母亲托人带到战火隆隆的中国。

      1948 年9月,一艘美国的军舰行驶在茫茫的太平洋上。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手牵着儿子John和一个两岁的小女孩Teresa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他们从纽约出发,前往上海,希望劝说在那里做传教士的父母赶快离开充满危险与动荡的中国。在中国大陆,中G军队在苏俄的帮助下,正在中国东北的战场上和政府军激烈争夺。这个两岁的小女孩Teresa,是受一位中国女子的托付,送到上海交给从未谋面的外婆。

图为韩秀不到两岁时(右一)在纽约的照片,两位老人是她当时的日籍老保姆夫妇




  对于Teresa的未来,他们心中并不乐观。在登船前,他们就知道那个中国女子并不在乎她的两岁女儿,只想尽早甩脱这个包袱;而Teresa的外婆是否还会留在战火中的上海,等待自己的小外孙女,他们更没有把握。

  船到码头。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们找到了Teresa的外婆。她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这个满头卷发的小外孙女。她看起来是位极有教养又很沉稳的女士。那对美国夫妇放了心。

  直到上中学后,Teresa(韩秀)才从外婆那里知道,自己出生在纽约,父亲韩恩(Willie Hanen)是一位高大、英挺的美国外交武官。1943至1945年,他曾被派驻重庆,协助中国抗日。母亲是留美的中国学生,父亲只在纽约她出生的医院中匆匆看过她一眼,之后母亲便和他离异。而在中G即将取得大陆政权之前,韩秀外婆原本要随国民政府去台湾,却为了要等她,留在了上海,于是一生再不能离开……


  “此生不宜录取”

  生就一副洋娃娃脸与满头卷发,可是无论韩秀多么清秀可爱,多么懂事有礼,多么出类拔萃,她依然不可能被那个社会所接受。韩秀说,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她一直是一个“外人”。还好,有外婆的细心呵护,让这个被当政者视为敌人的小孩儿,在可能的范围里健康的长大。出身大家闺秀、在日本帝国大学获得经济学学士学位的外婆,也给了她最早的传统文化启蒙,《三字经》、《千字文》,并教导她基本的做人道理。

韩秀的外祖母,一位国学根基深厚、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的知识女性,是韩秀少儿时唯一的依靠和生命的港湾。




  韩秀的外婆是位特别的女子。她三十几岁时先生就去世了,独自一人生活,她曾在交通银行和国民政府里做事,1949年以后定居在北京。当时当局人员就跟她讲:“你还可以出来做事呀!”可她说,“我是旧式的女人,一辈子只嫁一个男人,只给一个政府做事。”于是后来,她就靠祖传的修订善本书手艺为中国书店修书。

  韩秀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北京度过的。从女十二中到北大附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然而家庭背景的阴影也一直伴随着她。外婆告诉她说:“好好念书,谁也拿你没办法。你得相信你自己,只要自己做对了,别人说什么,就只当没听见。”她牢牢地记住了。

  转眼,她已经十七岁,即将高中毕业。优异的成绩,让她得到了北京市银质毕业奖章。报考志愿表上,她一口气填了八个志愿都是清华大学。老师觉得她疯了,特别是她的家庭出身并不好,能有大学上就不错了,怎有把握一定上清华?她觉得有道理,就修改了志愿表,加上了几所她原本看不上眼的学校。可是,录取单下来,却根本没有她的名字。一向宠爱她的数学老师特别到招生办公室去问,只见卷子被封着,上面盖着“此生不宜录取”的印章。

因为出身问题,虽然成绩优秀,但终于不能进入中国的大学。图为高中时期十七岁的韩秀。




  原来,她的考试卷连被批改的机会都没有。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校D委书记把她叫去,问她能否写一个声明,表示和她父亲断绝一切关系,划清界限,只要一、两百字就行,写了就可以让她上大学,不写就要马上去山西插队。十七岁的她,看了看书记,淡淡地说:“既然这样,我要早点回家了。我还没收拾行李。”说完便转身走了。于是,她成了第一批北京市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中学生。那是1964年。

  谈到当年她为何能够有如此毅然决然的态度,韩秀说,她当时想的只是绝对不能背叛父亲。“我很清楚的知道,父亲在中国的时候,就是1943年到1945年,那时候是美军在帮助中国,美国人民与中国人民都是站在一起抵抗日本,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

  “绝对不能背叛”,多么简单的几个字。可是,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面对一个不对的,但是非常强大、非常残暴,要来决定你一生命运的这么一个政权,那样柔弱的十七岁女孩子,到底要什么?那时候我觉得,只有守住我的原则,可以送我到乡下去,要怎么苦、受什么样的罪都不要紧,但是人不可以把自己心里头那块净土都丢出去了。”韩秀这样说到。


  亡命天涯

  1964年,在赫鲁晓夫下台与中国试爆第一颗原子弹的日子,作为第一批“集体插队”试点人员的北京市中学生,韩秀和北京其他四十三名知青被下放到山西曲沃凤城公社临城(村)大队插队落户。这里是棉麦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

  韩秀每天和农民们一起下地,后来又当了广播员及小学老师。她也赶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运动以及扫盲、送字上门这些活动。这段生活让她开始了解中国的农民。他们是那么纯朴、善良,特别是农村的妇女,她们的生活又是那样的艰难。乡村的种种陋习依然存在,但她们默默地忍受着一切,还能够活得很精神,很有生趣,非常有生命力。这让她由衷的赞佩。

  然而,文革开始了,这相对的一点点平静也保不住了。北大聂元梓发表了攻击政府的大字报,毛随后发表《炮打司令部》表示支持,矛头直指刘少奇。北京的红卫兵要冲到山西,把彭真老家窝藏的狗崽子揪出来。县里不断传来谁已被抓、某位自杀的消息。韩秀的学校也出现大字报,隐晦的指出该校隐藏着一个与帝国主义有关系的“特嫌”。情况显然不妙。听说■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正在招人,韩秀咬咬牙,决定亡命■新▲疆■,碰碰运气,再苦也比坐以待毙要好。

  如同一粒小小的种子,随着时代的风云,她又被吹到了茫茫戈壁。手握支边建设的路条,她被纳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四十八团五连,总部在接近塔克拉马干沙漠中心的麦改提,而她的连队在巴楚。

  南疆一待就是整整九年。那是一个异常偏远、艰苦的地方。风沙大的时候,人和人撞上,都看不清彼此的模样。别说走路,大风来时,人被吹得只能在地上爬。

  住在潮湿的地窝子里,每天吃着盐水煮白菜,啃着窝头,繁重不堪的体力劳动常让她腰痛欲断。但不论再苦再痛,她也得咬牙忍着。“我自己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个地方。这成了生活的全部目标。”

  在那里,她和当地的维族人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他们说自己的祖先是从麦加以西来,而得知韩秀来自麦加以西更远的地方,他们自然产生了好感,被当成“自己人”。对当地人宗教信仰的尊重和流利的俄语(95%的当地人都会讲俄语),让她赢得维族人的信任。她也有了几个来学汉语的维族学生。

  难以应付的倒是兵团内的人。文革开始后,运动一波接着一波,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虽然韩秀并没有被揪出来,但做个看客也不容易。一次,兵团召开批斗大会,台上血肉横飞,台下口号声声,真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坐在马扎上的韩秀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找个藉口遛出去。她的身体刚离开马扎,旁边的人马上大叫,“我可不会帮你拿凳子回去!”其实,那人是有意提醒在场的民兵有人要走。于是,就在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站直的时候,一个枪托狠狠地砸在她的后脑上。眼前一黑,她失去了知觉。等她苏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她发现自己被人扔在茫茫戈壁滩上,大半个身体都被埋在沙子里。忍着伤痛,她一点点的爬出沙堆,一直爬回到营房。卫生员给她涂了些红药水,就了事了。那一枪托所造成的病痛,直到数十年后还一直折磨着她。

  “这九年中,我也目睹了很多非常有志气有思想的人被发配到这大漠边陲,很多人就葬身在戈壁滩上。”这段生活让她看清了中国社会,也看透了XX。

  “只要它觉得你对什么事情有所怀疑的时候,它就要改造你,改造不了你,它就要消灭你。怎么消灭?就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够苦,够累,也很容易死掉,这样在肉体上让你彻底地消亡。几十年,手段没有任何改变,不只是针对知识分子,也是针对其他各个阶层。这种办法也似乎一直行之有效。”


  下决心返回美国

  1971年7月,一架在中国十分罕见的波音707飞机从■新▲疆■的天空掠过。在这架从西往东飞行的飞机上,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正在筹划如何与中国关系解冻。他当然不知道,在他飞机之下一万米的地面上,一位美国的孤儿正在苦苦挣扎。

  自从上初中时,韩秀就从外婆那里知道了自己出生在纽约,是美国人。外婆也把她的出生证明和她的护照交给她自己保管,还有父亲的一张小照片。从那时起,她就想办法用一切机会了解美国──她的“祖国”。因为外婆的背景,家中往来的都是些文艺界、知识界名人,包括很多50年代回国的留美学者。从他们那里,她渐渐认识了西方文明,对于美国这个培养了大批中国科学家的国家也有了一定了解。在■新▲疆■的艰苦日子里,她利用做广播员的机会,也常常偷听“美国之音”。她隐约感觉到,回国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韩秀一生从未见过她的父亲韩恩(Willie Hanen)。这是她唯一保有的父亲的照片。




  从1974年开始,各地下乡的城市知识青年开始陆续返城。1976年的一天,忽然从邓小平办公室传来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人不宜留在■新▲疆■”。这张纸条让韩秀的命运再次发生了变化,她很快登上了返京的列车。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晓得中美关系已经开始解冻,情况有所改善。

  回到北京,她被分配在大集体工厂。这又给了她了解中国工人的机会,这也是群善良的百姓。他们生活在北京的社会底层,工资很少,家庭负担很重,住房条件也很差。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就发生了唐山大地震。自家中的老房子没啥问题,工人朋友的家中却都房倒屋塌。于是她主动替厂里年长的师傅们加班,让他们能回家照顾家人,收拾破瓦残垣。

  书记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就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想要回文革时被抄家拿走的出生证明和美国护照。书记二话没说,帮她找到北京市公安局,居然顺利要回了这些在保险柜里躺了十年的档案。

  紧接着,她又来到了北京市公安局外事科,希望确认自己的美国公民身份,要求返国。这下可把外事科的人搞愣了。在1956年的华沙谈判中,中国再三强调“没有一个美国人非自愿地留在中国大陆”,而现在居然有人要返国,这不是在扇自己的耳光吗?一段时间后,公安局领导的答覆下来了,结论是“无论是美国政府和中国政府都认为,你的档案已经过期、无效了。”

  拿回自己的出生证明和美国护照后,她不死心。以她对美国的了解,美国是个非常尊重人权的国家,就是在战争中阵亡的美军尸体他们都非要不可,何况她这么个大活人呢?骑着自行车,她直奔北京建国门使馆区。当时中美还未正式建交,但是尼克森访华后有一个美联处(美国驻京联络处),她要自己去闯闯看。

  果然,在日坛公园的西南角,她一眼就看到了寒风中飘扬的美国国旗,也看清周围的武装警察、以及周围的各国大使馆。于是,她默默地回到家,开始她的“行动计划”。


  闯关:“我是美国人!”

  1977 年2月21日,一个她永生难忘的日子。她身着自己专门做的时髦喇叭裤和紧身夹克,散开一头长发,迳自来到友谊商店西门。存了车,她像没事人一样,慢慢走向不远处的美联处。快接近时,她故意走向美联处对面的非洲某国大使馆。守门武警看着她笑,以为是哪个国家的使馆秘书走错了路。还没等武警开口,她猛然转身,向另外一侧的美联处冲过去。

  她的脚刚踏上美联处的白线,一名武警已经端着枪向她冲过来。“你干什么?你快出来!”

  “我是美国人!”手握自己的护照和出生证明,韩秀一动也不敢动。“我护照过期了,来申请延期或换一本新护照。”

  “你肯定不是美国人。”武警的嘴角有一丝嘲讽的笑意,“因为美国人都知道今天是假期,这里根本没人上班。”

  韩秀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冒着生命危险来闯关,却赶上人家假日,还有比这更倒楣的吗?她站在那里发呆,心里默默琢磨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辆小汽车忽然直驶过来,跳下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年轻美国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韩秀手中绿色的40年代美国护照,跑过来问道:“这是你的护照吗?”

  “是的。”

  “我可不可以看一眼。”

  “当然可以。”

  “请你千万不要离开这条白线,我马上找人来!”后来知道,他就是在美联处里工作的万乐山。他手拿韩秀的文件,大叫着冲进了楼里。很快,一位年龄较大的美国领事和万乐山一起走了出来。他就是美国资深外交官滕祖龙。虽然是假日,里面几位主要负责人却都在。

  万乐山与滕祖龙来到门口,看过了她的出生证和护照,便要求武警放韩秀进去,“她确实是美国人,只是进去办个手续。”武警当然不敢作主,只好用电话叫来了他的领导。核对了韩秀的所有证件,最后那位领导想想说:“根据中美上海联合公报的精神,我们不反对美国人进入美联处。”

  万乐山与滕祖龙一听都乐了,忙说:“我们都认为她是美国人。”

  那位领导做了个手势,“请吧!”于是,韩秀就这样被“请”进了美联处。

  盖茨主任、丁大卫副主任等主要负责人都在。在办公室里,滕祖龙拨通了美国国务院的电话,国务院又联络纽约。根据韩秀的护照号码和出生证明,五分钟内,她的美国公民身份就被确认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滕祖龙告诉她,她需要重新申请护照,因为旧的那本早已过期。机警的韩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张二寸脱帽照。但丁大卫说,这里只是联络处,不能签发护照。她必须要等一个月,才能再到这里来领新护照。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经闹大了,走出这里,等待韩秀的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估计回去后,她的所有东西都可能被抄走,于是他让韩秀马上背下五个电话号码,以备联络。那是美联处五位领事、包括他自己的办公室电话。

  半小时后,韩秀走出了美联处。

1977年韩秀两次突破严密监控,闯进美联处确认美国身份及更新美国护照。图为现今的美国驻北京大使馆。





  再闯美联处

  回去后,倒是风平浪静。可是,当临近她回美联处取新护照的日子,几名公安来到了厂里,警告她犯了“私闯美联处的错误”,并向她宣布了两条纪律:“第一、不许去美联处,不得以任何方式和美联处官员联络;第二,即使在街上碰到他们,也不许以任何方式接触。”如果违反,后果当然可想而知。随后,每天都有一位公安在厂里看着她,比她到得早,并每天“护送”她回家。

  一个月到了。那天早上,还没出门,警察已经在门口儿了。出了家门,从东单到建国门,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其中还有很多是女警察。韩秀心中暗叹,为了她这么个弱女子,公安局居然如临大敌。她当然不会去自投罗网,可是下一步怎么办呢?
眼看该回去取护照的日子已经过了。韩秀开始利用各种机会,到公用电话处去拨那五个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可结果却令人绝望,因为听筒里永远是忙音。原来,北京普通的市内电话与使馆区的是两个系统,根本不相连。她只好耐心等待。

  一天,外婆让她到西单去买只酱鸭。韩秀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一抬眼,忽然看到厨房的墙上有个老式的分体式电话。心里一动,她跑了过去。

  “四分!”看电话的老太太大喝一声。她毫不犹豫地付了钱,拿起听筒,拨了电话号码。通了!不但通了,而且传来滕祖龙先生的声音。“你的护照已经好了。”

  “我明天早上八点会出现在美联处附近。”她简短地说。

  第二天清晨四点,韩秀就爬起来,穿着普通的工装,登上了开往密云的火车。到了密云,又转上从密云直达日潭医院的一趟长途车。这是她早就想好的摆脱警察的“高招”。

  到了日潭医院,她随着来看病的人在医院转了一圈,看清了四个方向上都有持枪的武警。美联处就在五十米远的地方。

  于是,她紧随着一批来看病的人出了医院,穿过马路。当她越过第一个警察、走向第二个警察的时候,远处,她已经看到了滕祖龙的身影,手里举着她的护照。看到她,滕祖龙大步走过来。

  “她是来取护照的。就在这儿!”他手指着护照。

  看门的武警看了看,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大步走进了美联处。

  “我们一早上就在盯着监视器,只要你一出现,我们就出去接应你。”滕祖龙非常得意。的确,上天护佑,她又顺利的闯了进来。

  “快签字,签了字,这本护照才真正生效!”韩秀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你现在就是持有合法护照的美国公民了。我们要全力以赴,为争取你的返国而努力。”此时,滕祖龙又显得忧心重重了。韩秀当然没有想到,未来等待她的是更加困难的返国之旅。


  绝不妥协

  回到工厂,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直到晚上回到家,把那本新护照和出生证明放到枕头底下。半夜,窗下有人影闪动,屋顶也有人踏在上面的声音,急切中,韩秀把一张出生证明塞在内衣里。

  公安闯了进来,她被宣布逮捕,塞进一辆小轿车。经过三个小时的审讯,她以坚定而机敏的态度让审讯者无功而返。她被释放了,但是护照和出生证明再次被抄走。

  在随后长达八个月的时间,她以智慧和坚毅面对着一批又一批找她谈话的公安,来者的级别也越来越高。她早就横下心,绝对不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他们想把事情搞大,她就把事情尽量变小。每次那些人都被她驳斥得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与此同时,滕祖龙也每星期到外交部要人,要求允许韩秀返国,但得到的只是中共官员一次次的痛骂。那时,滕祖龙说,他们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声明对韩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1977年夏天,美国国务卿范钦访华,中美建交被提上议事日程。对于被迫滞留在中国的美国人,中美之间进行了一场非常复杂的从战略到战术的谈判。结果是“我被放在一个蛋糕盒子里,送给了美国。”韩秀幽默地说。

  她终于被允许“返国探亲”,也就是要拿着中国护照离开大陆,返回美国。不管怎样,只要能够离开中国,美国政府才不在乎你用哪本护照,只要入关用美国护照就好了。

  她顺利地抵达香港,然后在美国驻港领事葛睿毅的协助下,她当天就登上了西北航空公司飞往西雅图再转华盛顿的航班。


  “我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这里是韩秀出国前后的一个小插曲。

  1978年1月,中国已经决定放她走,但是只付她从北京到广州的火车票费,然后从香港到美国的费用由美国来付。在公安局办理最后的手续时,一位领导模样的人递给韩秀一百三十元人民币。那是她的火车票费。

  “这可是中国政府给你的。你领这些钱,不怕美国政府追究吗?”他不怀好意地说。

  韩秀再也无法忍受,三十年的怒火一下爆发了。“我在中国住了28年,还没成年就开始做苦力,足足工作了13年。这130元人民币不是太少了吗?还有什么不好交待的!”

  “算了,一笑泯恩仇吧!不愉快的就都忘了吧!”

  “恐怕不容易,我可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限你24小时离开北京!”对方已经气急败坏了。

  “没问题,我马上就走!”

  “别忘了,你的外婆还在北京!”

  “我才不担心外婆。她是个最不怕死的人。”对方无话可说了。

  通过罗湖口岸抵达香港,她马上见到了美国驻香港的葛睿毅领事。他带她到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拿出450美元,对服务人员说,要订一张当天飞往华盛顿的机票。

  “You must bring her home today.”(你必须今天把她送回去)

  韩秀很过意不去地说:“为什么美国政府这么好,要用这么多钱帮我的忙?”

  葛睿毅领事笑着说:“这是你借的钱。如果你愿意,将来可以还给美国政府。没有关系的,不要想这些!你赶快回国,这比什么都重要。”

  怕她不懂英文,发生意外,葛睿毅还细心地为她准备了五封信,让她收好,一封交给西北航空公司的空姐,一封交给机长,一封给入境处海关官员,一封抵达华盛顿后给计程车司机,一封在发生意外时给警察。每封信里都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她,因为她不懂英文。

  “如果说长期以来,我对XX的本性早已有了深刻的认识,那么在出国前后非常短的时间内,我也对美国这个以人权立国的政府有了清楚的了解。”在丁大卫、滕祖龙、葛睿毅这些领事们的身上,她感受到了美国政府对于在本国外侨民的重视与关切。


  意外的重逢

  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美国也张开双臂,欢迎她这个历尽磨难的孤儿回到故国的怀抱。凭着手上的几封信,她顺利抵达美国国务院中国科。他们用流利的中文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确实如此,每个遇到的人都尽心尽力地帮助她。国务院为她安排了学校学英文,阿灵顿政府给她三个月的生活费。不久,她又被介绍到国务院下属的外交学院教授中文。国务院官员特别给外交学校的校长打电话,要他务必录用韩秀。

  不过,没想到校长很不高兴,因为从来没人敢说要他“务必录用”某某人。他坚持要亲自面试这位特别的中文老师。

  一早,韩秀穿着整洁,准时出现在校长室的门口,用刚学会的英语问候道:“Good morning, Mr. Sweft.”

  老校长带着金丝边眼镜,白色的西服,银色领带,头发银白,一副学者风范。他抬头打量了一番韩秀,忽然摘下眼镜,热泪盈眶。韩秀吓坏了,猜想是自己的英文太差,让老人很生气。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韩秀又被吓了一跳。

  “就是我和我太太、还有儿子John和你一起去中国的。”校长激动地说。“我的天!原来就是您!”韩秀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人生是如此奇妙。三十年的时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再次重逢在美国。校长告诉韩秀,当年他和夫人在船上就已经决定,如果见不到韩秀的外婆,就要把她领养。

  “你终于回来了!对,我当然‘务必’要聘用你!”校长兴奋地说。


  生命的归宿

1982 年春天,韩秀和自己的学生、一位美国外交官结婚了。




      婚后,韩秀随先生曾在台北派驻一年、北京又派驻了三年、又到南台湾的高雄派驻三年,也派驻过希腊等国家。在先生派驻北京时,她终于又见到了外婆,可以尽心地照顾老人家了。1986年夏天,就在韩秀和先生正准备返回美国前,给她无限呵护的外婆平静安详地走了。

  从1982年开始,韩秀开始写作,发表了自传体小说《折射》,一发而不可收,目前她已是著名海外华文作家,已出版了二十九本书籍、主持了数个专栏,发表了无数文章。她和先生现居住在首都华盛顿附近的一座小城,靠近阿灵顿国家公墓,那里埋葬着她从未见过的父亲。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一篇让人看了难以理解和值得同情、思考的人生悲剧,可是,在那个年代,是如此的平常,如此的公开,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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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溝老漢
韩的母亲赵韫茹是北京人艺演员,当年与老舍、舒绣文等左翼关系密切,她曾与有妇之夫美军少校谢伟思发生恋情,赵的表姐剧作家赵清阁是老舍先生抗战时期情人,解放后韩曾为他们传递过信件,老舍之死与赵关系有关。

@天平山上
韩秀,是北京人艺女艺术家赵韫如与美国军官韩恩的女儿。赵与美国外交官谢伟思的感情故事夸度长达三十多年。赵和老舍也有情感交叉。一生人生如戏。即使晚年也是给担任外交官的女儿女婿带来麻烦的角色
赵与老舍之间也有情感的交叉。赵与韩恩的女儿名叫韩秀,有长篇自传,《巨流河》中也提到过。《留在北京的美国孤儿》的关于韩秀的故事,可以看到赵在晚年仍然扮演国家赋予的特殊角色。但赵的母亲,这位真正辅育韩秀的,确是你提到的名门大家风范。
赵韫如,这位人生如演戏的女艺人,她和谢的感情故事,和韩恩养的女儿在中国成长的经历,女儿冲进美国大使馆获得美国护照的传奇故事,女儿眼中的赵,都可以写一部真实的史诗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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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4425416/?_i=9207462qGymA5F

《记得》 --- 柴静
绵风
来自: 绵风
2010-09-29 03:38:45
我能找到的资料,也就这么一点。

她叫韩秀,父亲是美国人,驻华使馆的武官,负责滇缅边境上的抗日物资的运输,在中国认识她母亲,她在纽约出生。

一岁半的时候,她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母亲托人从船带回到中国的外婆,那是1948年,她再没见过父亲。

船行数月,小婴儿见到外婆时只会一个单词“ocean”

外婆修补旧书养她,一个青布卷囊,里面是各式磨得晶亮的刀剪,厚薄不一的青绿竹片。中国书店用麻袋把战乱中收集的残卷送来,外婆就用线绳订成书册。

她也就借这些书开蒙。

上小学她们搬到干面胡同,离老舍家近,她常去,老舍喜欢把写的东西读给人听,她听到好笑,会笑个不停,难过的地方会大哭,听到没意思的故事就没反应。

老舍说“这孩子听了会哭会笑的故事,我才写下来”

她长外国人的脸,头发卷卷,个子比女生们要高一截,从来都被单浮摆着,坐最后排,没同桌。

8岁那年,学校组织去天安门,人很多,到处是“打倒美帝”的口号和标语,“不知怎么”,她就站在了一个圆圈里。这个圆圈是用纸做的美国国旗和艾森豪威尔的漫画像堆起来的。

有人点起了火,“火很热,有点烤得慌……许多的灰,灰很轻,落在我的头上,衬衫上。”
过了很久,人都走了,老师同学也走了,她还站在那儿。

这时候有个北京市民,骑个自行车,圈外停住了,问她“你知道你家在哪儿么?”

“干面胡同20号”。

他把车支住,把她放在后座上,说“车座子底下有两根儿棍,抓好喽,千万别掉下来,你要是掉下来,我可就没辙啦”

从这件事之后,她说外婆更加注意她的饮食“你有好长好远好辛苦的路要走,一定要吃好”

她每天跑5000米,不管风雨。

她功课一向是好的,一直保送到北大附中,考完落榜,数学老师不死心,跑去招委问,卷子根本没人看,打个封条,“此生不宜录取”

学校书记为她争取,“你就写一个与你美帝父亲划清界限”
她不言语。

“写吧,北大清华的门都在那儿开着呢”

“我要是不写呢?”

“明天就去山西插队落户”

她说:“天不早了,我还得回家收拾行李呢”,起身走了。

数学老师急了,在走道儿里拉住她:你父亲远在天边,他不知道你写什么,但你要不写,你这一辈子都别想造船了。

她一直喜爱造船,数学老师给她报的是清华造船系。

“我不能对不起自己”她说。

她写“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表情却是哀伤的”。

她去了晋南,在曲沃林城,她打麦种地,教农村女子打格子认字,她们教她做鞋,在帮子上绣上花。

“我写信请外婆把鞋底放在信纸背面画下来,她是半大脚,缠过已经又放的,这样的脚不好买鞋,后来做鞋的好店也都没有,鞋样子都烧光了。”

她在林城三年,直到66年,老乡说,“你快走吧,越远越好。”

她能知道的最远的地方是■新▲疆■。

去■新▲疆■前她回了一趟北京,外婆已经被赶出来,住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一张桌子,一个床,中间放一个蜂窝煤炉,她从包袱把一双新布鞋,双手捧到老人面前。老人哭了“正是念书的岁数,却学着做鞋了”

她笑着给外婆看起茧的手,壮实的胳膊“不怕”。

我能看到的资料也就到此为止了,最后只有一句,她说踏上西去的车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过完了天堂一样的岁月。

最近从齐邦媛看到韩秀,她们承受了那么多,不叫喊,不呼痛,也不仇恨。


只是记得。

但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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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述派



23分钟前
来自 微博轻享版
柴对韩秀的采访,虽然是网络只是网络访问,质量之高,最近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都未曾见。

韩秀的谈吐,认知,看待事物的,潇洒豁然坚毅深度,都代表着时间里每一个人物,每一段经历给与她的沉淀,思考,记录。这种本身就记录着历史,又发现历史的人,是历史和时间的财富。

听到她连声说了三遍“too late”的时候,一种情绪的悲鸣油然而生。她所经历的那些人,那些胡同里中国的卓绝才华的人物,她那个慈祥又对她赋予爱的外婆。

姗姗来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直未曾到。

就如同采访最后韩秀感慨的,一个民族如果不能真实记录和讨论自己的历史,荣誉也好,罪恶也好,这个民族是会陷入循环的,是不会有真正的希望的。

在荒诞苦难的日子里,有骑破烂自行车送8岁孩子回家的陌生好心人,有农村朴素的农人,有送小刀借猎枪的维族同胞,也有那些在荒唐岁月里,依托微小的权力,保护更多人的良知尚存者。

历史应该记得他们,应该记得更多人,死亡带走了才华,思想,肉体,但是死亡不应该带走记录。

话剧能被修改结局,历史也能被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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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OCS国际纪录片展
23-8-1 01:17
来自 微博轻享版
去年看了一些关于的韩秀的内容,忘了是从赵赵韫如的故事发现了韩秀,还是从youtube看到韩秀,后来透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她的自传,还有其它一些跟说她自己有关的书,包括赵蕴茹的自传。读完后,发现一些微妙有趣的东西,无论谁的书,或者网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这对母女俩同框的照片。韩秀的文字里,几乎没有自己女儿农农的半点信息,仿佛这个亲生的女儿完全不存在似的,对于自己的亲妈赵韫如,笔墨也很少,甚至提及时都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读的人完全没办法无视那种力透纸背的绵延恨意。赵韫如的自传里关于自己的来世有很多的笔墨,但是涉及到自己的女儿或孙女,虽然没有专门的篇章来,但是文字缝隙间,你能感受到欣赏和感恩,有情感但是隐晦和节制。

韩秀早期那本著名自传看完,一个感觉就是,她好清白啊,在经历了那个很少人的人性不被拖下水的时代,她在自己的文字里仿佛一朵白莲花,太出污泥而不染了...清白高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当然,我知道文字有自我美化的功能,但是,这样过于美颜的效果,让人同时怀疑其他情节的真实性。尤其是在看到她后期的一些出版的书目清单,“高雅”的高度非常刻意,特别是过于用力地跟那些高端中国文人才子们的各种”沾亲带故“,让我更怀疑她到底是想遮盖什么。

赵韫如年轻时候跟谢伟思的一段迷思多于爱恋的”爱情“故事,跟韩秀对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单向美化的情愫,在某些方面,好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我个人猜想,赵韫如和韩秀的生父应该也是一段露水情缘,不存在合法婚姻之类的事实,韩秀对自己的出生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羞耻感(私生子),她无法接纳这个隐秘的羞耻感,一方面,她需要一个“坏人”来接受她内心对“坏”的投射,赵韫如便很方便地成了韩秀内心“坏”的投射载体,这可能也能解释为什么韩秀内心那些汹涌的恨意,她没有办法恨命运啊,命运是什么,太无形,太不可触摸,赵韫如是多方便的容器和背锅侠。对赵韫如的彻底否定和贬损,以及斩断,但不解决自己从哪里来的根本问题,于是,美化早已不再人世的亲生父亲,对于盘整文字的人而言,多么地便利。在韩秀描述跟父亲灵魂台湾“相见”时,非常动人,然后故事往下,进入现实时,她告诉读者,她不跟父亲那边的后人有任何联系是因为不想打扰和麻烦他们,按照常理,人是要溯源的,如果父亲不在了,找到他的后人,至少可以拼接出自己人生的最初岁月的模样,从那些跟她有某一个相同基因的父亲的后人的脸上,也给自己对于父亲的想象更多一些现实的根基。当然,她没有去找,也不会去找。

在这一点上,韩秀和赵韫如是多么的相似,她们能怀孕、生养自己想象的爱情,并在这爱情里完成自己的“救赎”。可能比赵韫如更高明一点,韩秀除了从肉身上找到完美父亲的想象,她还从文化里给了自己很多新的子宫,她跟老舍的神交,跟沈从文的来往,跟夏志清的鸿雁书函,跟欧洲那些众多博物馆以及博物馆里名人油画的灵魂交汇,无一不是给自己贫瘠而不可言的出生,一个新的精神奶妈。当然,高雅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太过用力了,油和水还是没有相融。

农农是韩秀跟北京知青张明在■新▲疆■生的孩子,也是她在国内唯一的女儿,生下农农后,韩秀很快就把孩子送回到北京,交由母亲赵韫如照顾,农农跟外婆的关系感觉很亲近。但是从小跟父母的分离,以及很快之后的父母离异,应该是给她留下了不少的创伤。父母分开后,农农去香港找过父亲张明,当时张明已经有新的女友,韩秀这边跟美国外交官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农农似乎在哪边都是多余的人,这也许是她后来所谓乱性的根本原因,只要有人给她温暖,她会不惜一切抓住。

这三代女人如果能坦诚她们内心深处真实的爱和恐惧,把时代淡化成背景,也许会是特别有意义的一部片子。但是,要一个自恋的人放下她终身修成的防御城墙,是an impossible mis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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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一人生 赵韫如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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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稼婴

1983年,我在加州一所研究生院读研。暑假,谋得了一份语言暑校的教职。开学前一天,去校园参加暑校教师招待会。蓝天艳阳,花木丛中,葡萄藤下,聚集了二三十位各语种的教师,频频举杯,谈笑风生。

1980年代初期,美国忙着跟华沙条约国冷战,跟日本竞争市场,俄语、德语、日语一时间人强马壮。然而,气场最大的,仍属永远时尚的法兰西语,那几位法语老师,语音动听,衣装精致,态度傲然。

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中文部的同事。主管来自台湾,手下三名教师,一男同事,戴着眼镜,不修边幅,笨口拙舌,一看就是书呆子,一问,是伯克利大学语言学系的博士生;另一女书呆子,也戴眼镜,也不修边幅,也笨口拙舌,那是我,才读了一年硕士;还有一位中年女士,身著古色古香优质雅典的连衣裙,衬出手中一柄本色的檀木扇,头梳贵妇发髻,端庄的脸庞微施脂粉,举手投足优雅贵气,引得法兰西们也频频注目。

那年头,海外华文教学领域基本是国军的天下。中文部主管比较前卫,打破了惧怕排斥共军的惯例,聘用了大陆的两个书呆子。那位优雅的女士,我想当然地把她定位于港台同胞,因为那个年代的大陆中年妇女,还穿着灰色蓝色的两用衫。

女士平易近人,一开口,就把我弄糊涂了,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不带港台腔,没有那些口字偏旁的语气词。主管介绍说:“赵女士是中国的著名话剧演员。”

对艺术界,以及全世界各行各业的名人,我孤陋寡闻。至于话剧,知识更是零。她叫赵韫如,英文名字Valentine,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退休的演员。

遇到赵韫如阿姨(1920年2月8日-2014年12月31日),是缘份,是幸运,我们之后成了忘年交,从1983年到她去世,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

洗尽铅华

那年夏天,韫如阿姨教中级班,我教初级班,课余,我还兼管语言宿舍。她住得离语言宿舍不远,时而来看学生,一来二去就熟了,在她的坚持下,我跟学生一样,没大没小的,称她Val--她英文名字的缩写。

闲聊中,得知她老家在常州和宜兴的交界处,我俩时而用吴语聊天,吴语最适合用来细数美味佳肴,阳澄湖的大闸蟹、太湖的银鱼、无锡的肉骨头、苏州的汤面、上海的小笼包,浓浓的老味道,深深的怀乡情。

一天,她邀我去吃便饭。公寓楼在小山坡上,她跟人合租了三楼的一个单元。公用的客厅里空落落的,几件不成套的家具,相当陈旧,是房东提供的。感觉跟学生宿舍差不多,主人似是临时过客,潦潦草草地打发日子。

为了给我看一篇文章,她把我引进她的卧室,有点儿凌乱,老旧的衣柜、梳妆台上,一摞一摞堆了不少书籍报纸,书桌上摊着拆开的信件、夹着杂乱纸条的书、写到一半的稿纸、喝剩下的茶、满是烟头的烟缸,看得出女主人活得随心所欲。屋子里没有脂粉气,没有穿衣镜,也没有女星充满自恋的特写照片,淡淡的烟味里透出的是浓浓的书卷气。

学院所在地,周围居民本来就不多,华人更少得可怜。1980年代初,出国的,一般都是来留学的,自然而然,对她如何来美、为何来美比较好奇。

她是1980年来的,她女儿(网上传的“美帝孤儿”韩秀)在美国外交学院教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儿在■新▲疆■受尽了苦,无法好好照顾孩子,Val 就把外孙女留在北京,一手带大。转眼外孙女十岁了,女儿也在美国安顿下来,她出国是把外孙女送还给女儿。

不同于一般的中国家庭,Val 没有留在女儿家,替她照管孩子,而是独身来到了加州,六十多岁开始在国防语言学院教授华语。可惜一两年后,政府削减经费,根据“最后招聘者最先解聘”的原则,她失业了。所幸失业期非常短,没几个星期就跟我一起被研究生院的暑校聘用了。

听罢,心里难免犯嘀咕,什么背景啊,三代人说出来就出来,说团聚就团聚?

Val 直率坦诚。原来,她1946年就曾经在耶鲁大学,一边教授华语一边进修戏剧表演。她的女儿1946年出生于美国,是美国公民。到了1950年,老舍先生给她捎信,说周总理欢迎她回去建设新中国,她就回去了。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三十年,六十岁又出国了。

她的轻描淡写,勾起我浓郁的好奇。这人生梗概,里边藏着多少故事啊!眼前这位六十岁还敢赤手空拳出国打天下的女性,一定不是凡人。

自那天后,我有空常往她家跑,越聊话越多。三十多年的封闭生活,为了大我,牺牲小我,全国人民有太多太相似的群体记忆。一个词,一句话,不用解释,彼此就心知肚明。她坐过牛棚,受过迫害,遭过批斗,联想到我父母的遭遇,自然把她视为一路人。

实际上,她的经历,太不同于普通人了,随便抽出一段,就是一本书一部电影。因为听得入迷,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为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夜深人静,在黑暗空寂的街道上,只听到自己沙沙的疾步声,边走边回味离奇的片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语言宿舍。

秋天,Val 搬家后,我们住得更近了,走路两分钟。她在一栋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里租了一间宽敞的卧室,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朝南,一屋子的阳光洒落在褐色的橡木地板上。她的随意,自然,坦率,吸引着我,有空我就泡在她那儿。




1984年在海边

她把传奇人生,一段一段的,说给我听,一段一块拼板,逐渐拼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图画。一些她刻骨铭心的片段,听过不止一次了,依旧爱听。就像一卷内容丰富的书,每次读,可以换个视角,读到以前忽略的细节,联想到人生的另一个方面,体会到一层新的意义。

绚丽的舞台生涯

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刘厚生先生,是这样介绍她的:赵韫如,中国话剧的老演员,当代中国杰出的艺术家。

1937年秋天,Val十七岁,在日寇入侵家乡的前两三个月,考入了国立戏剧学校(后改名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之后并入中央戏剧学院)。正逢战乱,她随着学校一路逃亡,碾转南京、长沙、江安等地,最后到达重庆。

当时的剧专,大师荟萃,她曾受教于余上沅、张俊祥、曹禺、吴祖光、黄佐临、杨村彬等艺术家。刘厚生是她的剧专同学,回忆说:赵韫如在校时就是表演上的尖子,在读期间,已经出演过许多角色。

1940年从剧专毕业后,正赶上重庆话剧的黄金时代,在剧坛上,她很快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她曾跟许多大师级的艺术表演家同台表演,如陶金、张瑞芳、秦怡、石羽等。在曹禺、茅盾、郭沫若、宋之的、阳翰笙、夏衍等剧作家的作品中,扮演了众多不同的角色,是整个重庆话剧界公认的优秀话剧演员。

1950年回国后,她在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在二十多部中外剧目中,扮演了各种角色。




北京人艺网站介绍的赵韫如

Val描述的世界,基本上是明亮的,少有阴暗面。运动中的遭遇,往往是一语带过。后来,从他人的文章里,才知道她是人艺最早被“揪出来”,最早关牛棚的。

她政治上的幼稚,做人处事的不谙人世,时而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从美国回来,居然穿着高跟鞋皮大衣行走在众多的列宁装中,就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她另类的私人生活,更把自己钉死在妇道的耻辱柱上。她后来醒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也换上了列宁装,积极地改造思想,甚至希望某一天也能入党。这一愿望,在他人看来,是天大的笑话。

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她的真诚是徒劳的;怀疑、排斥、批斗,如影随形。1976年秋,Val远离舞台十多年后,盼望着能重返舞台,却被迫退休了。




1950年途经香港回国,与陶金合影

赵韫如八十五岁的时候,出版了自传《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自传厚达400多页,但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和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被压缩在十万字内,只占了100多页。书的另外三分之二,收集了她写的文章,漫谈戏剧节奏,分享演剧经验,评论表演艺术。由此可见,戏剧、表演是她的最爱。

常常聊着聊着,她就不由自主忆起扮演过的角色、北京人艺上演过的剧目、某个剧本中一个细节,顿时精神格外焕发。可惜隔行如隔山,她那些用心血琢磨出来的表演艺术真谛,曲高和寡,我一个外行,听得一头雾水。

她曾经有过宏大的计划,邀我跟她合译国外戏剧表演的教材和大师的评论文章。我们合译了《理解与技巧》,我译初稿,她修改定稿。

这次合作,加深了我对她的敬佩。她的文字功底扎实,文章的结构、措辞、节奏,考虑得十分周全。她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为自己的粗糙马虎而汗颜。为了一个贴切的词,一个完美的句子,她一改再改,烟一根连着一根,一天一天端坐在烟雾迷漫的书桌前,就为了那个“顿悟”的瞬间。

遗憾的是,翻译教材的计划,后来因我俩忙于生计和其它的事而搁浅了。

露水浮萍之爱

作为戏剧的门外汉,我最爱听的还是她的经历,不折不扣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人到老年,变得更往内看,更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大千世界拼搏的往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反倒是振聋发聩的启发,铭心刻骨的情感,茅塞顿开的醒悟,沉淀了下来,构成了个人的精神宝藏。随意一想,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处处景,一幕幕戏,把人带上无尽的回忆之路,三弯九转,漫步在奇妙丰富的心灵世界里。有幸结识了Val,她慷慨地推开了心灵的门窗,让我瞥到了一丁点儿她的内心世界。

初识时,她单身,却有女儿,猜想是离婚了。她却很坦率,女儿小慧(韩秀)来自一段短暂马虎的爱情。还是听她自己来述说那段往事吧。

“我要忘记谢伟思,千方百计要忘记他,我不停地找事做,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但怎么也忘不掉。就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1945年秋,我遇到了韩恩(Williams Hanen),一个美军少校。他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当时有很多女人都围着他,他不知为什么却很喜欢我。说我是自暴自弃也好,说我是不检点也好,当时我对韩恩抱有一丝幻想,心想也许他可以使我忘掉谢伟思。但是一起几次以后,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他再漂亮,再帅,跟我却没有共同语言。”




韩恩

她跟韩恩没有谈论过两人的未来。在一起没多久,Val接到了去耶鲁教华语的聘书,韩恩安排她上了重庆到上海的美军运输机。她在上海等待出国的海轮时,发现自己怀孕了。

1946年3月,她坐船离开了上海。同船去美国的,有老舍和曹禺。曹禺是她剧专的老师,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曹禺,包括把孩子生下来的打算。曹禺劝她要想得远一些,这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一连串的问题。然而,她非常固执,不肯听劝,这个决定果然影响了她的余生。

1946年秋天,Val在纽黑文(耶鲁大学所在地)生下了女儿,那时她刚到美国不久,语言不通,人地生疏,学生宿舍不许带孩子,教授华语的收入也十分有限,她惶惶然地东碰西撞,找地方寄托婴儿。后来,多亏谢伟思的老朋友帮忙,才找到一家日本人代管孩子。

孩子两岁的时候,因她授课时间减少,收入锐减,难以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只得托人把女儿带回中国,交由母亲代为抚养。女儿是个卷发洋娃娃,父母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又处在仇视美帝国主义的年代,在国内遭到各种羞辱、排斥、打压,心灵受到极大创伤。送女儿回国,影响了母女关系,女儿无法原谅她,跟她断绝了往来。

到了晚年,Val非常思念女儿。一天,我去看她,老太太那时90多岁,眼睛几近失明,依旧乐观豁达,送给别人的总是朗朗的笑声。那天却神情黯然,我忙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好。她叹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字:想啊。

我以为她胡思乱想,忙劝:别瞎想啊。她这才说:真想小慧啊。最近东部飓风不断,也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建议:那你打个电话问问?她摇头,不语。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多年来,在从容乐观的外表下,掩盖着的那颗破碎的心。这种思念之情,太苦太苦了。

风平浪静的港湾

1985年,我在加大念博士,收到了Val的来信,国防语言学院的退休老同事吴志钢博士向她求婚了。

我很为她高兴。在小镇的华人圈里, 吴博士是出名的好人,古道热肠。记得有朋友要来美留学,找不到经济担保人,我厚着脸皮,求助吴博士,他一口答应。第二天一大早,他亲自去银行办手续,七十高龄,因病截肢,戴假肢,拄拐棍,步履蹒跚,为了别人的事,不辞辛劳。助人为乐可以说是吴博士的同义词,他前前后后担保了近十名大陆学生来美留学。至于平时他称为“举手之劳”的善事,更是数不胜数。

那段时候,Val的生活颇为艰难,虽在研究生院兼课,但课时少,收入低微。她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太可能另辟江山。她多次谈到,在宽松环境里独立生活,精神上自由富足,可是在异国他乡谋生的艰难,令她感到越来越吃力。

吴博士是第14届中国奥运会代表团的成员之一,1948年在英国参加奥运会后,来到美国,之后一直在国防语言学院当教授,是学院中文系的元老之一。吴博士除了教书有道,还善于理财,积累了不少资产,被人戏称为中文系“首富”。退休之后,因病做了截肢手术,不久妻子又病逝了,老人过了一段孤独的生活,打算再婚。




1985年赵韫如、吴志钢喜结良缘

从Val的自传中可以看出,她直率到不懂世故。吴博士向她求婚,她傻呵呵地回答: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现在还在我的心里,因此我不会对感情有其他的念头。我不是你理想的妻子,你需要的是一个能伺候你的人,我不善于家务。

亏得吴博士大人大量,开导她: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是向你求婚,不是要你来伺候我。

吴博士的话感动了Val,想到两人残缺的家,坎坷的人生,她答应跟他相伴相随,共度晚年。1985年底,他们结婚了,他七十岁,她六十五岁。婚后的生活安宁、琐碎、温馨。遗憾的是,1989年,吴博士病逝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然而吴博士为一叶历尽风吹雨打的小舟,提供了一个坚固平静的港湾,让Val可以安度晚年。

Val习惯了一人打天下,在港湾里休养生息了几年之后,六十九岁那年,重返国防语言学院任教,又工作了七八年,才放下教鞭。

这是赵韫如唯一的一段婚姻,她屡次说,这段婚姻让她找到了归宿。看似非常独立的一位女性,骨子里是传统的。丈夫逝世后,她护送他的骨灰回到北京,为他修了墓,立了墓碑,墓穴里空着的那一半,是为自己准备的。

巴士奇缘

上述二位,一位在她二十六岁的时候,给了她女儿,一位在她六十五岁的时候,给了她安定的晚年。那个让她三四十年不婚不忘,一生带着淡淡的痛苦和哀愁的男人叫谢伟思,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跟她谈了几个月恋爱。这段情,或许是至爱,或许是孽缘。

他们相遇于1944年早春。Val 在公共汽车上看报纸,旁边一个高个子外国人用中文读出了报上的一个标题“铁石心肠”,Val抬头看看他,觉得奇怪,他懂中文?

过了些日子,Val在车站一边等车一边看书,那个高个子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她自管自地看书,一不小心,书中夹着的一张照片滑落到地上,高个子捡了起来,交还给她。她刚道了谢,车就来了,匆匆上了车,心里想,真是怪事,怎么又遇到他了。

又过了近两个月,Val第三次在车站遇到高个子,他捧着一大堆书在等车。他们一同上了车,接着他尾随她下了车,走了一段路,问她名字。Val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他说自己已经为她坐这路车好几次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想和她交个朋友。还补充说:你看我这一大堆书,我还得坐车回去呢。Val被他逗笑了,让他去银社看戏,她的剧团正在那里演出阳翰笙的《两面人》。

幕间休息的时候,Val收到了剧务送来的一张名片:谢伟思,美国大使馆二等秘书。背后用英文写着:我是你在公共汽车上见过的那个人,希望演出后能见到你。

演出结束后,他们去银社对面的汤圆店吃宵夜,两人一谈起来,特别投缘,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对方。谢伟思文质彬彬,说话儒雅得体,给Val留下极好的印象。

之后他俩开始频繁交往,感情迅速升温,期间谢伟思去印度出差,Val去巡回演出《清宫外史》,身处两地,靠信件传递彼此的思念和爱意。谢伟思仔细询问了Val巡回演出的日程,每天给她写信,在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Val收到了厚厚一叠他的来信。

信中,他不厌其烦,把自己的生活都讲给她听,他爱她,希望跟她分享生活。看着信,Val心里很甜。

Val一辈子记得的那个场景,向我述说过多次。她巡回演出后,回到重庆就给谢伟思打电话,没有人接。放下电话,一抬眼,谢伟思站在窗户外面。她是这样描述的:他在那儿站着,满眼的爱恋,痴痴地望着我。他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掉。

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候,Val知道他已婚,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谢伟思自称家庭生活不幸,跟妻子长期分居,妻子曾经出轨。二十四岁的她,简单天真、又灌了爱情的迷魂汤,深深同情爱人的“悲惨境遇”。她在自传里回顾: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是“第三者”在破坏他的家庭,而是在抚慰一个痛苦的灵魂。她把自己交给了他,让两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有情无缘

1944年7月下旬,他们交往才三个月左右,谢伟思不见了。过了几天,Val从他同事,美使馆参赞F那里得知,他跟美国观察组去延安了,这是美国政府首次尝试跟中国红色政权接触,使命机密。F转交了谢伟思给Val的700美元,让她去置办家具,准备结婚。不久,他从延安给Val写信,说自己一定尽快离婚,和她结婚。应该说,他们的感情真挚热烈。




谢伟思1944年在延安

谢伟思曾写信回美,要求离婚。他知道外交官不能跟外籍人士结婚,但做好了离开外交部的思想准备。他告诉Val,他可以改行做记者,留在中国。根据他晚年的回忆,当年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完全是因为Val,而是在战时的中国,他有机会才尽其用。谢伟思1909年出生于中国,父母是传教士,他通晓中国的语言、文化和历史。

谢伟思在延安呆了两三个月后,回到重庆,让Val去他弟弟家,而不是他俩的爱巢见面。Val有点儿纳闷,见了面,发现他情绪异样。他忙着收拾行李,说自己第二天就要回美述职,但不久还要回来。忙忙乱乱的,他俩没有多谈。

谢伟思回美不久,Val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告诉了谢的好友F,F吃了一惊,婉转地劝她放弃这个孩子,中断这段恋情,这样于两人都好,她可以专心追求舞台艺术,谢伟思可以继续从事外交,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美国外交界的“中国通”。F还暗示Val,谢伟思要解决家庭问题,难上加难。然而,Val正在热恋中,不为所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伟思却杳无音信,她心里真的着急了。不久,F告诉她,谢伟思回华盛顿期间,妻子去华府探望,两人已经和好,而且妻子又怀孕了。Val听了,如雷击顶,懵在那儿,久久说不出话来。难道谢伟思的深情厚爱,都是假的?

她一气之下,同意堕胎,并把准备结婚的700美金托F还给谢伟思。F陪伴她去做了手术后,她孤零零地回到了家,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联想起谢伟思在时的生活,万念俱灰。

之后不久,F又向她透露,谢伟思回美后,受到审查,处境不利。Val听罢,情不自禁地牵挂他,设想出种种原因,为他对自己的不忠开脱。让她最自责、最痛悔的,是自己意气用事,扼杀了两人的孩子,可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她变得消沉惘然,像个木头人。

谢伟思离开中国三个月后,1945年的春天回到重庆,又去找她,表达自己的思念。他告诉她:我盼了很久才跟你重聚。她那时心灰意冷,对他十分冷淡,出于自尊骄傲,只字未提失去的孩子,也未开口询问他和太太重归于好。

不久谢伟思又被召回美国,结束了在华的十二年外交生涯。然而,谢伟思没有忘记Val,他和F主动联系了他们在耶鲁大学的老师,为她谋得一份华语教员的工作,给她创造了去耶鲁戏剧表演系深造的机会。




1947年在耶鲁大学

在她心情黯然的那几个月里,为了忘掉谢伟思,她跟韩恩短暂相处,再次怀孕。放弃跟谢伟思“爱情的结晶”,让她十分痛悔。正因为如此,她不再放弃,决定生下女儿。据她自己说,要把韩恩的孩子当作谢伟思的孩子来养。

一年轻女子,恋爱失败,为了修整撕裂的心,找个新男友替代旧男友,可以理解。但是,孩子作为替代品这事,当作秘密,藏在内心也罢了,怎好开诚布公,直告女儿?在这件事上,她的不通世故、随性、爱情至上,我曾委婉地放过马后炮。

若是在传统社会,儿女是父母的财产,如此一说,也就罢了。可她的女儿,自我意识强,追求的是独立人性,“代用品”留下的是抹不去的阴影。美国人,有那样的心灵创伤,足够找心理医生诉说一生。她们母女的矛盾,实质上是两种文化的撞击。

然而,让二十多岁的Val,考虑得面面俱到,也太苛求她了。

重逢重别

我几次问她,谢伟思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什么遭到审查?Val老也说不清,给我的感觉是,她当时就是一个不关心政治、只沉迷于爱情、醉心演戏的年轻女孩。

为了叙述完整,我特地去查了谢伟思受审的原因。

1945年1月,谢伟思回国述职期间,美国战略情报局的一名情报人员,看到《美亚》(Amerasia)杂志发表的一篇文章,其中大量引用了他在泰国收集到的情报。他立即上报,怀疑有人泄密。

《美亚》是一本专门报道远东的左倾杂志,其创办者跟美国共产党有过联系。情报机关接到报告后,立即搜查了杂志社,搜出几百份美国政府的文件,其中有谢伟思写的八篇报告。于是,联邦调查局开始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同年夏天,六名嫌疑人被捕,包括谢伟思。

情报机关一开始把这一案子作为间谍、泄密案,由于杂志社从未把文件转发给外国,司法部判定这不是一起间谍案。对六名嫌疑犯的起诉是,他们未经授权,拥有和转让了政府文件。谢伟思提供给杂志的八份文件,是他撰写的中国报告的副本,不涉及敏感的机密信息。在当时,外交官与记者分享国外动态,颇为常见。为此,大陪审团在1945年8月,一致投票反对起诉谢伟思。

美亚事件被历史学家视为麦卡锡主义的前奏,即怀疑、打击共产党嫌疑。谢伟思被撤诉后,随即被调离了中国,在日本供职了几个月后,又被派往新西兰。

1949年,他由新西兰回美。Val那时结束了在耶鲁戏剧表演系的学业,正准备去欧洲演戏,得知他回来后,就去见他。她的回忆录描述了当时的心情:在我的生活中,除了排戏之外,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所以这次我非见他一面不可,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我要亲耳听他自己告诉我真情。我们的情感,外人是没有办法破坏掉的,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亲手毁掉。




中年时代的谢伟思

Val傻乎乎的,一心钻在爱情里,丝毫没有考虑到政治的险恶,事实上,连她也被联邦调查局盯上了,怀疑她是红色间谍。

为了避开耳目,谢伟思在朋友家跟她见面。两人再见,百感交集。

美亚事件发生后,谢伟思非常担心Val,因为他跟延安的接触,怕国民党找她的麻烦,后来听说Val还在演戏,才放了心。

Val也终于有机会亲口告诉他,如何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两人不能自主,抱头痛哭,仿佛又回到以前相濡以沫的日子。曾经有过的隔阂冰消云散,Val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他们依旧牵挂思念着对方,谢伟思是爱她的,他们不能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外力。她没有隐瞒自己跟韩恩的露水之交,并对谢伟思太太的怀孕,表示无法理解。他的解释有点牵强:没有爱也可以有孩子的。

分别的时候,谢伟思说:中国我还是要去的,希望你等我十年。

Val回忆:别说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你。可是,这样做对你的处境好吗?我违心地说,我不等你,希望你能够集中精力解决自己的问题。说这句话时,我真是肝肠寸断,心都在滴血。

他俩没料到,中美断交了三十年,他们再见已是1980年代了。

1978年,Val收到了谢伟思的信,信上说:我要见你,我不明白为什么已是1978年了,我还不能见你。我1972年和1975年访华的时候,他们拒绝告诉我你的消息,我可以理解。但现在是1978年了,还不让我见你,我就不理解了。




1972年谢伟思访华,受到总理接见

Val收到信后,心情激动。1980年,听闻谢伟思又要来访,她就写了一封信给邓颖超。信里说:您跟总理都知道我和谢伟思的关系,我们过去相爱过,可是我们彼此不相属。现在,我和他是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关系。中美都建交了,我们也应该见面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见他。写这封信,希望您能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

邓颖超请文化部长黄镇“解急协助”。她写道:美国友人谢伟思当时是进步的,同情我党的。我同意赵的意见,即已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

1980年4月,Val终于在北京见到了谢伟思。那是在北京人艺安排的官方宴请场合,在场的有谢伟思夫妇,还有多位领导。这应该是促进两国人民友谊性质的会见吧。

Val回国后的三十年,一直单身。支撑她情感的,是他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的情景和对话,她时时想着他的爱,他的好,他的体贴和思念。她的原话是:虽然分开了,我感觉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天涯咫尺。

爱的花絮

他们真是爱得惊天动地啊!然而,他们在一起,拢共才两三个月,二十四岁的她,单纯浪漫。之后的爱,更多是基于她的主观意念。事实、情感、态度、解读,虚虚实实揉在一起,编织出一个美丽的传说。

有没有可能,Val把一切都美化净化了,他真那么爱她吗?出轨的借口很老套,之后迷途知返,回归家庭。再者,他俩没有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暴风骤雨。风花雪月的瞬间,短暂的相守,又发生在朝不保夕的战争岁月,谈不上扎实的感情基础。

1989年春,我在研究生院主管中文系,Val在系里兼课。一天,她拉我去参加北加州马林郡一所大学召开的研讨会,因为谢伟思和吴祖光也要去。我立马答应了,终于可以见到她的终身之爱了。

谢伟思和他太太卡罗琳那时已年近八十。谢伟思思维敏捷,儒雅谦和,风度翩翩,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卡罗琳,一位传统的美国老太太,说话直爽。基本上,是她们俩在交谈,谢伟思难得插话。

让我吃惊的,是谢伟思对Val痴情的注视,他对她由衷的、不能自主的爱恋、关切、欣赏,一目了然,扫涤了我心中曾经的疑云。

那天,Val跟他的对话平平淡淡,态度看上去比平时更拘谨。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听她讲述了四十多年前,在重庆,让她一生不能忘怀的痴情眼神。

谢伟思对Val全神贯注的当口,我看了看卡罗琳,她神态自若,谈笑风生,充满自信。

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音像档案中,我找到了采访卡罗琳的纪录。

卡罗琳和谢伟思是美国奥伯林学院的同学,在大学里,他们相爱了。1933年,谢伟思通过了美国政府的外交考试,但是由于经济大萧条,政府停止招聘。为了早日结婚,谢伟思决定回到他的出生地中国去找工作(谢伟思1909年生于中国,父母是传教士)。到中国不久,就在昆明美领馆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年薪1800美元,足以负担小家庭生活。

同年秋天,二十三岁的卡罗琳远渡重洋,在上海登陆后,又搭上小轮船,经过十天颠簸,终于到达距昆明500多公里的越南海防港。谢伟思在岸边翘首盼望未婚妻。两人从船码头径直去了海防城里的一家法国旅店,由海防市长为他们证婚,开始了两人长达六十多年的婚姻。

1935年,谢伟思被调去北京任职,夫妇俩带着五个月大的女儿,来到北京。没几天就爆发了“一二·九”学生游行,抗议日本侵占东三省。卡罗琳对政治不敏感,她生活在外交官家属的圈子里,与世隔绝。她喜欢北京,富有异国风情,奇特,和平,舒适,仿佛在体验“阿拉伯之夜”。

1937年9月,战事吃紧,美外交官家属受命撤离。卡罗琳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加州伯克利她父母的家中。过了不久,谢伟思被调到上海领馆,因租界的生活相对平安,卡罗琳1938年到上海陪伴丈夫,直至1940年底才又回到伯克利定居。那时候,外交部不颁发家属津贴,两个孩子和她靠谢伟思每个月寄来的100美元开销,日子并不宽裕。她精心操持着他们的家,抚养两个孩子。后来,外交部设立了津贴,她每月能得到180美元,日子才过得富裕了一些。

谢伟思1944年底从延安回华府述职,卡罗琳去见他,在那里怀上了小儿子菲利浦(这件事让Val决定堕胎)。对于谢伟思说的婚姻不幸,在卡罗琳的访谈中,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谢伟思的合家欢照片(摄于1950年代)

卡罗琳回忆,1945年8月6日,是终身难忘的一日。那一天,谢伟思上法庭接受审判,大陪审团投票反对起诉他。那一天,卡罗琳生下了菲利浦,因为丈夫正上法庭,在医院陪同她的是她的父亲。那一天,美国在广岛投掷了第一颗原子弹。

卡罗琳想,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造就了一个人,然而一颗炸弹,却让十万人顿时丧生。

或许,在那一刻,卡罗琳也开始对政治敏感起来。之后,是她伴随着谢伟思,不离不弃,在险恶的政坛里,走过了二十多年的艰难历程。他们的情感,应该是静水深流,源远流长。夫妻之间,柴米油盐,清晨的一杯热咖啡,烤箱里面包的奶油味,黑夜等门的一盏孤灯,难舍难分的,是日积月累的烟火气。

爱,像是万花筒,绚丽多姿,每次爱,都爱得独特。Val和谢伟思的相爱,却是因为没有烟火气,几十天的相处,轰轰烈烈的热恋,几十年梦里的默默相思。犹如一首短诗,字字凝聚着激情和梦想。

转眼,韫如阿姨走了快六年了。想到她,心里是满满的温暖,我怀念跟她心灵相会的那些片刻。是她,让我看到,一个人身处的外在世界,物质、狭小、局限。所幸的是,人还拥有着一个心灵世界,输送着强大的、无限的心灵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主宰一个人的幸福或者不幸,坦荡或者悲戚。




1990年代中期。从左至右:作者、赵韫如、赵韫如的表妹谢素娟

参考文献:

赵韫如:《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

Fenzi, J. & Service, C. S. (2010)Interview with Caroline Schulz Service. Retrieved from the Library of Congress,http://www.loc.gov/item/mfdipbib001640/.

Kifner, J. (1999) John Service, a Purged‘China Hand’, dies at 89. Retrieved from The New York Times,https://www.nytimes.com/1999/02/ ... and-dies-at-89.html



转自 公众号:公识网

编辑于 2022-09-02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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