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里的一段逃难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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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里的一段逃难经历
原创: 罗逊 大家 今天
1945年2月14日,正月初二。郑天挺前往罗庸家拜年,主人留饭,都是极熟的朋友,先生提出想尝尝罗夫人拿手的素馅饺子。郑先生四时来,谈至八时半才回宿舍,两人除夕、正月初一均曾会面,为何今日仍流连忘返?除贪图罗夫人的好手艺以外,另有罗庸告知,日前收到赵水澄来信,述及去年自柳州逃出情形,极其详备而惨烈,两人唏嘘不已。
赵水澄与郑天挺并无深交,之前的日记只提到1938年1月在长沙临时大学的两次谋面,后并无书信往来。但赵先生与罗常培为挚友,1922年秋,老舍、罗常培、董威(字子如)、赵水澄同为南开中学国文教员,舒庆春、罗常培和赵水澄都是北京人,舒、赵同为旗人,舒、罗又是发小,罗常培与董威且为北大同班,四人年龄相近,有缘天津相聚,于是结拜为把兄弟,这在二十年代的文人中是极罕见的。
罗庸(1900~1950),1917年入北大国文门(1919年改称国文系),1922年入北大文科研究所读研究生,期间均与郑天挺同学。赵水澄也出身北大国文门,与罗庸结交应在此间。
联大中文系合影,左起王力、罗庸、罗常培、闻一多、朱自清
郑日记全文抄录赵信,故仍保留了赵水澄的第一人称(书中未注明,不妥)。此信被郑天挺目为极其难得之史料,如今读来,比小说《温故一九四二》更有切肤之痛。
时间:1944年年9月-12月
出场人物:赵水澄,赵夫人李静轩,两个儿子
地点:黔桂线
第一场 动身
赵水澄举家自柳州疏散,目的地贵阳。购票极其困难,一家人只得分乘两趟,夫人携小儿九月下旬搭湘桂疏散车离柳;赵水澄殿后,十月一日携大儿搭乘另一疏散车。原期一家人在独山会面。
1944年,日军启动湘桂作战,6月18日,长沙失守;8月8日,衡阳陷落;9月,兵犯广西。赵水澄当时任职于桂,拟北返避祸,而柳州前往贵阳,首选为黔桂铁路。家人约定“独山”相聚,此为黔桂线贵州段站名,后文又述及金城、怀远、六甲、长山、南丹、东晨、都匀,均为沿线站名,赵氏一家循此线入黔无疑。至于“湘桂疏散车”,应是走湘桂线自衡阳抵柳州,继而改走黔桂线的湖南难民。
黔桂线地图
1939年,国民政府下令修筑黔桂(贵阳至柳州)铁路,沿途征发民夫十余万,以简陋工具开山架桥筑路。时局所迫,这条铁路的建设标准很低,用的是其它战区撤退时拆下来的轨料,如广东新宁铁路、潮汕铁路的各色杂轨都用上了。1940年底,柳州至金城江段建成;1943年,柳州可达都匀,全程461公里。
黔桂铁路试车纪念章
至于黔桂铁路的全线贯通,已是1959年的事。落成的黔桂线全长607.8公里,共有76个车站,跨越高原、山地、盆地三大地貌,地势北高南低。因其线路独特,大马力的内燃机车无法行驶,即使几十年后,列车平均时速也仅为20至44公里/小时。
1944年的赵氏一家,注定选择了一条艰辛的路途,不过,灾难才刚刚开始。
第二场 遇阻
一家人遭遇严重堵车。李静轩停于金城江站两月有余,赵水澄滞留怀远站四十七日。赵先生听闻的消息是,黔湘两铁路局宿怨较深,所有湘车一到黔站,站长即令熄火待命,少则三五日,多则两三月不开。画面极其可怖:“各站停车之四围,粪便、死人到处皆是。暑热郁蒸,奇臭扑鼻。”
湘桂(衡阳到柳州)铁路1939年12月完工。其时湘黔线未通,大批湘籍难民南下,此际广西不保,只能往贵阳、重庆方向流亡。赵水澄当时任职于广西,具体职务不详,应有一定社会地位,除配备勤务兵两名外,车次也有选择,此趟旅客“十之九为湘局员工及其眷属”,属于今日之“专列”。不过适得其反,也不知黔局与湘局之间哪来的如此宿怨,竟枉顾抗战大局,视民众性命如草芥。
又或者赵水澄所言偏颇。金城江站继续往西北行,至都匀站301公里,地形地质复杂,为湘黔线咽喉。用工程术语来讲,线路坡度大,曲度大,曲线半径小,曲线间的夹直线也短;在老百姓口中,这里就是“七拐八弯九旋十爬”,且沿线山峰、危石最多。
如拉易至南丹段,人称“回龙道”,列车此处如老牛负重,蹒跚而行,绕过“回龙道”需十分钟,而人走小路只需五分钟,谚云“回龙道上一大怪,人比火车跑得快”。1949年以后,此线路一直被列为“等外线”,即不能列入等级。
回龙道
这样的铁路,遇上史称“三十三年大撤退”,难民不悉内情,难免迁怒于人事。其实金城江站、怀远站未离广西境内(今均属河池市),相距只百余里,因音讯不通,一家人彼此只能苦候了。
1942年3月15日,巴金写下了《别桂林及其他》,他笔下的金城江,“娼妓、赌博、打架……没有一样它没有。人们的钱花得像江水,去了就不会流转来。在这里住几天,就必须留下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也许会有人带着美丽的回忆离开的,但是更多的人从这里带去了痛苦的记忆。”而赵先生笔下的车站,带回的是恐怖,留下的是尸体,形同末世一般。
第三场 弃车
李静轩至11月中旬仅到六甲站,且到站后站长即声明不再开行,她只得将绝大多数行李寄存于站,与小儿各背衣包沿铁路线步行。赵水澄仅到金城江,值国军爆破队爆炸车辆,所有衣箱被包共十四件仅由勤务兵抢出两担,余均毁弃。而夫人寄存的箱笼三十余件,后均被抢。
六甲仍属河池市,金城江至六甲,沿途风景绝伦,有“小三峡”之称,今日车程约20公里,属一日游的线路,赵夫人当年竟耗费半月之久。赵水澄的车次尾随至金城江站,途中还遭遇了国军破坏铁路线。
黔桂线实景
中国自修铁路始,即有反对声:“若造铁路,则不惟不设险,而且自平其险,山川关塞,悉成驰骤之坦途,重门洞开,屏障悉撤,一奋臂可直入室矣”,此时不幸言中。其时抗战已久,大规模的破路行动已有多次,分发的小册子中还总结出“铁轨沉塘、枕木劈柴、路基每隔五十公尺挖十公尺”等破坏要点,不过日军行进神速,只能采取炸毁的方式。
至于后方,同年11月,桂林、柳州、南宁相继陷落,想往回走也回不去了。
第四场 重逢
赵水澄携大儿与勤务兵沿铁路枕木前行。每抢过一站,不数小时彼站即爆;每奔过一山洞,不久此洞亦炸。 昼则爆声震耳,夜则火光烛天,跬步不敢略停,恐前路桥梁、山洞一炸,即死于山中。且身后身旁赶路者无数,铁路本就不宽,一边高山,一边深涧,实无法停留。所幸至长山时,与静轩母子巧遇。
自金城江站,途径六甲站、加必屯站、拨贡站,峰回路转,一家人在长山站会合。长山之名,取其山脉悠长之意,此间铁路线如长龙盘山,紧贴着山腰往上爬。因日军剑指重庆,陪都震动,如信中描述,黔桂线破坏力度极大,难民如同被赶着走。
黔桂线实景
从后续事态来看,幸而家人团聚,不然静轩母子凶多吉少。
第五场 被俘
至南丹,初值空袭,敌机低飞扫射,死伤累累。空袭未已,国军即破坏公路、桥梁,地雷爆发,千尺黑烟,声震天地,多数难民疑为敌机投重磅炸弹,狂奔哀叫,衣包、小儿多被抛弃,人众蜂团蚁聚,无法走动。
继而国军弃枪回奔,情况至为紧张。忽见若干黄衣军人持长刺刀枪,飞奔而前,杀人甚多,众始知为敌军。敌军一见穿军服者,不论是否军人,一律刺死。老百姓须担物,每人步枪四支,倒地即刺死。赵水澄以通日、英语得免。
自长山站出发,经侧岭站、六卡站、八圩站、关东站、瑶寨站、关西站、拉易站,抵南丹站。此地自古极闭塞,有“河池南丹,有钱难返”之说,随着黔桂线通车,门户洞开。此处设施较完备,且接县道与邻近的天峨县相通,赵家得以喘息一时。不过车站有了规模,自然成了空袭目标,好在有勤务兵护佑,赵氏夫妇很可能也受过防空袭训练,全家幸得身免。
敌军首次现身。1944年,日军入黔,三路并进,其主攻部队4000余人沿黔桂铁路、公路直扑麻尾、独山、都匀一线。飞机沿途狂轰滥炸,步兵则化装成难民突进,正与赵氏一家在南丹狭路相逢。
2009年,黔桂新线开通,六甲至麻尾老线废弃,文中绝大部分车站退出历史舞台
赵先生早年从事翻译,通晓英文及日文,冥冥中救了一家子的性命。
第六场 逃离
终于逃出虎口。赵水澄连用“筋疲力尽,口燥舌干,汗流浃背,足酸腿软”来描述所历一切,而随身所带法币、水笔、手表,多被敌军搜去。
行至东晨,难民前队忽焉折还,比划敌军在山口搜杀惨状,已而后队亦复奔回,讲述敌人在车站杀人越货情形,赵先生哀叹:“弟等此时真似袋中鼠矣。”
日寇以快速推进为重,视难民为累赘,而赵先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具有一定的周旋经验,方得脱身。
自南丹站出发,经关上站、星店站、拉麻站、始达东晨站,这已抵黔桂边境,行程已过四分之三。只是前后遇敌,围追堵截中,苦无出路。
第七场 遭匪
前后路途均不通,只有向旁发展。因与难民大部窜入山中,由东晨至都匀,均改走山路,不敢接近公路、铁路,登山涉水,艰险备尝。
数百里间屡遭匪劫,未至都匀,一家人或仅余单衣,或只剩短裤,鞋袜既剥,包扎碎布,山风刺骨,全身奇痛。 昼披麻袋,夜宿稻草。无草之地,大人以背相向而坐,各拥小儿于怀。 举火畏匪,不举火惧狼,且奇寒难忍,晨曦之前惟有寒战。钱米两缺,实行乞讨,恒一二日不得一餐,号寒啼饥,以泪洗面,无生之可乐,有死之足悲矣!
12月2日,原定路线中的独山沦陷。独山为专员公署所在,战时畸形繁荣,有“小香港”之称,经此役数万军民罹难,史称“黔南事变”。日寇拟借道独山,进犯贵阳,所幸飞虎队奉命炸毁了城北的深河桥,且日本军部原计划也只是震慑之意,自此退回广西。
独山站
1945年元旦,国民政府在告全国军民同胞书中言及:“去年为危险最重而受患最深的一年,敌人侵犯到贵州独山,这一年实在是第二期抗战中最堪悲痛的一页”。为避兵患,赵水澄一家改走山路,虽情状极惨,但实为明智之极,既避开了独山的屠戮,也躲开了日寇返程时的烧杀掳掠。
据多位亲历者回忆,疏散中一些土匪、地痞、流氓在山野路旁伺机抢劫难民财物,还有一些溃军也乘隙作恶,发国难财的不少,这也与郑先生的描述一致。
第八场 脱险
总算到了都匀,其时已为12月13日。举家饥疲不能举步,入难胞招待所,登记住宿,领有钱米,残喘始延。又得遇熟人,予以费用并介绍汽车,虽沿途抛锚,历五日夜,始于23日晚抵达贵阳。
一行七人仅余破棉絮一件,麻袋十个,草垫三个。继而全家大小均病,大儿且送入医院,经十余日陆续就痊。
都匀为黔桂线贵州境内的终点站,距贵阳一百余公里。在此之前,淞沪会战遭受重创的税警总团,曾移师都匀整训三年,后改编为中国远征军第66军新编38师入缅作战。此地亦为中央军校第四分校及陆军炮兵学校所在,实为军事重镇。
除所辖明英乡之外,都匀县城在“黔南事变”中并未遭日军侵扰,故还有接待难民的能力。惟独山失守后,国军主动破坏了都匀的车站、桥梁及主要街道,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
至于贵阳,四面崇山峻岭,易守难攻,曾为“陪都”候选。此外,贵阳既为全省中心,虽不富饶,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到了此地,一行人才算逃出生天。
其它
有一支队伍的出逃几与赵氏一家相同。1944年12月19日《国民公报》刊载有“心酸、苦、血泪,渝贵二千里”的专访,讲述了田汉安娥夫妇、演员朱琳、叶子等自桂林仓皇逃出,全员步行二十七天到达柳州,又过了三个月方抵贵阳。同行的曹伯群先生的太太和儿子们,不胜颠沛之苦,均长眠宜山。漫画家沈振黄携三个孩子和临产的太太逃难,沈先生在六寨至独山途中坠车殉命。
其他战时相关报道,可枚举数例。《国民公报》“冯玉祥致前方将士的亲笔信”,《中央日报》“何应钦谈黔南战局”,《大公报》“贵定战时景色,市面繁荣安定,人民热烈欢迎过境国军”,《新华日报》“黔桂难民的保姆,热心济难的盟友”、“噙着热泪的呼吁”,均沿袭套路,以正面激励为主。故通读此信后,郑天挺闻之心伤,有“所述皆时人所讳”之感,因备录之。
2009年,黔桂铁路广西金城江至贵州麻尾段新线开通,六甲至麻尾100多公里的老线废弃,以上绝大部分车站退出历史舞台。
最后再谈一谈赵氏一家。赵水澄(1896-1951)曾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主要成员,担任平民文学部干事,长期在定县从事扫盲工作,期间编著了大量平民读物。抗战时赵先生南下,曾任湖南省立专科师范学校校长,后受晏阳初邀请,担任平教会秘书长,同时就任北碚乡村建设学院国文教授。他与老舍关系密切,通信达五百多封,可惜均亡佚于动乱。据罗常培透露,在小说《离婚》中,他与赵水澄都改头换面成了登场人物。
老舍与罗常培
其夫人李静轩,原为天津南开中学美术教员,后同任平教会干事。赵夫人在定县教农村妇女画花样,用紫花土布制成工艺品卖给合作社,以谋求妇女经济独立。后平教会遭灭顶之灾,乡建学院被接管又被拆散,赵水澄瘐死狱中,李静轩可能也一同蒙难,均埋骨于乡村建设学院后山坡。
李景汉著《定县社会概况调查》
值得一提的是,其子赵大年,当代小说家,当年也身处这场逃亡中。他从中汲取素材,著有长篇小说《大撤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4月第一版)。
大撤退
本文原标题:《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备录的逃难:真实版《温故一九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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