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水银情感》,作者:白林
1980年代上海,四个妙龄女孩走在一条绝妙的大街上,四张果冻般鲜红的脸,即使并不鲜丽的大围巾,亦足以引人注目。寒风中晃着一些别样的男孩:提四喇叭的,听美国之音的,看香港画报的,谈论007杰姆斯邦的,嘴里吹吹拿破仑小调的。这些男孩犹如麻雀之影,来无迹,去无踪,时而晃在某个窄小的弄堂口,时而出现在某个街角。
我只能在梦里和毛弟握握手。
五年来我一直围着丈夫儿子转,到了该回国的时候,竟是为了奔丧。
无论如何,我对母亲说,爸爸在世时,楼里那么多的孩子,他最喜欢的就是毛弟。他的葬礼我们不通知到毛弟,他会不高兴的。
他不知搬到哪去了。母亲照例躲着我的目光。毛弟他家的房子越搬越大,不说老邻居不知他的地址,就是你那些同学也都不知他搬去了哪里。
我仍在我的通讯录里翻找。即使所有的同学熟人都换了住处,总还有一两个和毛弟保持联系的吧。当夕阳渐渐爬进窗台,失望彻底占据了我,放下电话,我对着饭桌上的蓝花坛叹了口气。
以前毛弟的小书桌上也放着这样一只蓝花坛。轻盈的蓝花像飞起的蓝蝴蝶,夹在成堆的电子零件里。
那时的毛弟常常站在这书桌前,额角粘着一束汗津津的乱发,就着窗外的光亮,手捏电烙铁,在松香上戳一戳,沾一点焊锡,将昆虫般的电阻焊在印刷线路板上。多半是放学后。我在蓝花坛的另一面,看着埋头装半导体的毛弟,一面吃着炒米粉,一面挥赶飘来的松香和锡臭,有时腾出手为毛弟撩起一束头发,才不得不放下碗来。
毛弟总是把我的手一拨说,烦死了!
你敢对你妈说烦吗?我不服气顶他一句。
我妈妈,她是大人,你是小孩,烫到了你要哭的!
那年毛弟也不过只有十四岁,而我更小,才八岁。
父亲的葬礼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母亲换上皮鞋,我陪她去淮海路买烟。我家住的是祖父用五根大黄鱼置来的早期西式公寓,煤卫打蜡地板一应俱全,有昔日的贵族气派。进门一架雄赳赳的大楼梯,足有三米宽。半圆形的门厅更是大得出奇。除了有维多利亚式的雕花廊柱,通顶的天花板上还吊着一盏巨大的水晶玻璃灯。这灯因为是安在公用地盘,以至谁也不愿出那额外的电费。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它总是灌满了黑气。
这吊灯只为毛弟亮过一次。
那是1980年的除夕。这一年,毛弟已经读到了高三,半导体是早装厌了,从头年起便筹备着要装一台电视机,叫他姆妈每个礼拜替他省下一块钱。一块钱!他姆妈在医院做会计,虽然叫苦不迭,但是心里仍然疼着毛弟,买菜时算盘越打越精细,甚至不到一年,就为他把钱攒够了。
毛弟电视机装好了,年三十夜里都到门厅来看春节晚会!
自从放了寒假,毛弟妈每逢看见邻居就要把这话说上一遍。作为一个期待已久的日子,那年的除夕,各家的年菜也都散发着与往年不同的香味。其实时间还不到五点,毛弟指挥楼里的两个大男孩把他那台自己安装的电视搬下他家的饭桌,摆在门厅里播放。
在瓜子核桃和桂圆的香味里,这台没有外壳的电视,可笑地袒露着它的内脏。张牙舞爪的三极管,多脚蚜虫似的集成块,蚯蚓般的电线,以及那个慷慨高歌的变压器,所有这一切,都像是在做着团体操,以便发挥它们的神奇。
我好奇地望了望那些电子零件,对着毛弟叫起来,这台电视机真是滑稽死了!
什么叫滑稽死了?毛弟瞪我一眼,小姑娘不要瞎讲话!
两个大男孩犹如两员虎将,分别把守在电视两边,以防人们触电。楼里人早将大门关死,一家一家带着椅子,在那盏扑满灰尘,但又光芒四射的水晶吊灯下,男女老少兴致勃勃,伸着脖子。其实电视里什么也没有,那个12吋大的屏幕此刻还处在一种风旗般的状态下呢。
天很冷,毛弟穿着蚌壳棉鞋,从顶楼张家阿爸的后窗爬出去,调一下安在屋顶上的天线,然后再钻进来,随即回到门厅看一眼屏幕,再奔上去,又调一下,再钻进来。如此上上下下,一次一次,棉袄里带进的寒气全都散在了楼梯上。大家见他气喘吁吁,有些过意不去。
毛弟啊!可以了!可以了!这样蛮好了!
由浅到深排列出的黑白信号图标终于不再狂扭了。朱家爷叔往毛弟手里塞了两块大白兔奶糖,又对他说,毛弟啊,你真不晓得啊,我等着看施鸿鄂唱意大利美声足足等了十四年,双影倒不怕,只要声音不走样就好。
毛弟听到这话立刻重又往楼上跑去。
毛弟!我跟在他身后叫着,你跟我讲哪个方向,我上去帮你调!
你烦死了!毛弟不耐烦地回了回头。
就在这个当口,正往楼下走来的母亲看见毛弟跑得那么匆忙,拉了我一把说,兰儿,不要老跟着毛弟,他在忙呢。
让她跟着吧。父亲拎着两只板凳在母亲身后说,她不会妨碍毛弟的。
那年我十二岁,确切说是满十一进十二,可仍然编不好辫子,也仍然整天跟着毛弟。除夕那晚我也同样穿着蚌壳棉鞋,不是把身子探在张家阿爸的后窗上,就是等着毛弟进来时,讨好般地对他伸着手,仿佛只要扶上他一把,别人也会把我看成装电视的一份子。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赞许使我生出一种得意,也许是母亲拉我的时候让我失去了重心,总之,我觉得脚底一滑,接着,便跌坐在楼梯上。那天我穿着厚实的新棉袄,当着众人面,在那楼梯上像只企鹅,噗噔噗噔一直滑到楼底。
你看多危险,叫你不要跟着毛弟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听见毛弟姆妈这样说,心里觉得委屈,便把脸埋进了父亲怀里。
哼!我再也不跟毛弟好了!
我对父亲发誓似地说着。当然,这没用。父亲笑着用手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你这样整天迷迷糊糊的,就算发誓,也和你刷牙一样,漱一下口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