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楼fablestory
(人生就是一篇小说。时间是纸，自己是墨，命运是笔。)
发表于 2011-10-6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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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肥皂剧（三）——窗帘
书颜最爱她卧室里的那幅窗帘。鹅黄色，抽象的格子图案，冬季时，拆了遮光层，休息日里晚起，阳光穿过窗帘，投进来的光线柔和温暖，照在她的、他的、还有她的脸上，将他们美滋滋地唤醒。
这一次，正逢傍晚，天色将暗未暗。书颜凭着记忆，一路寻了回来。最先看见的便是那幅窗帘，凑近了，她发现窗未关密，细细的留了条缝，头发丝的一样的微风通过缝隙拂进她的卧室，惊动了窗帘，一掀一掀。她随着那几丝微风，很轻易地进入。
卧室没有开灯，门也紧闭。无需光的帮助，她便能看清四周。一切都是熟稔的模样。衣柜，大床，矮几，还有她的红木梳妆台。一眼扫过去，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里，少了一样东西，是一大盒才开封没几日的面霜，天价的顶级品牌，书颜的闺蜜苗苗上个月去欧洲度蜜月后，带回来送给她的礼物。
书颜轻叹一声。她听不见响动，只瞧见那幅窗帘，又被不知哪里拂过来的风，轻轻掀了一下。叹完气，她走到梳妆台边，坐下，手指默默抚过属于她的那些东西，悄无声息。
今夜是她的大日子。五七，魂魄要回家一趟，与所有留恋的人、事、物诀别，然后抛掉前生记忆，进入轮回，等待转世。
书颜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等待夜色将时间全部浸没。那面普通的化妆镜，鬼魂是无法显身的，所以她只能看着空的倒印，是房间的某一个角落，角落里有女儿的一辆滑板车。她想，东西又乱放了，活着的时候，她喋喋不休的嘱咐，仍然没能在她死后成为遗言。
她是怎么死的呢？说起来有些凄凉。
那天下班后，顶头上司关照了晚上行政部要陪外籍老板们吃饭。她心里纵有万般不情愿，可为了一份生计，也不得不屈从。宴席上，那两个日本人喝多了，便开始耍起酒疯，各自站上椅子，脱了裤子，当众比较生殖器的大小，扬言一量定胜负。席间中国员工，不论男女，脸上都有抽筋的表情，当日本人掏出的一瞬间，书颜和另两位女性员工当场离席。
三人的住处正好顺路，于是搭了一辆计程车，书颜住得最远，最后车上只剩她和那个司机。她坐在后座靠左位置，车里开着广播，广播里放着梅艳芳的老歌，成熟而沉重，犀利而茫然，她听得入了神。在一个十字路口，黄灯亮起时，司机迫不及待踩下了油门，可右侧道路上，一辆载满钢筋的大货车要抢那个黄灯通行，两车狭路相逢，在十字路口发生交集，沉重的货车因为急刹车的缘故，车身倾斜，一身的钢筋尽数压落在出租车的后端，整个后半部分的车身被压扁，生灵无处可逃。
书颜的魂魄飘在半空当中，眼看着救护车、消防车、拖车陆续赶到。切割机切开车身铁皮，从里面拉出她的躯体，血肉模糊。司机被抬上了救护车，她被抬上了收尸车。不久前一起听音乐的两个人，在生与死面前，分道扬镳。
书颜的魂魄就此开始飘泊，三十几天之后才回到原点。魂魄没有七情六欲，书颜的归程索然无味，只是被记忆牵引着，回到那个她其实并不想回去再看几眼的地方。至于五岁的女儿，她也无法继续牵挂了。到呼吸停止的一刻，她才明白生死有命的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牵挂担忧，皆成多余。
这个红木梳妆台，是书颜出嫁时，老外婆送给她的礼物。因为是老货，有些时日了，所以周身微有斑驳。外婆说，旧的东西可以滋养新生事物，新婚的书颜，再适用不过。
六年婚姻，说长不长。书颜从一个旖旎缠绵的女孩，成为梦想消弭的妇人。她为人妻，为人母。她不单只是父母膝下的独生女儿，还是别人的儿媳。主观而理想的婚姻期望被柴米油盐取代。书颜渐渐明白，热烈的爱情总是经不住时间的折磨，化为泡影，而每一段婚姻，都可以变成鸡肋，叫人无从抉择。
是命运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如若不死，何以解脱？
房门响动，有人进入，顺手开了灯，书颜回过头去看，是他和他的母亲。
他一直都是清朗的男人，淡淡的英俊，头发梳一丝不苟，黑衣更衬出他的白净。书颜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声，却充满了荒唐滋味。如今他终于重获自由，还不费一兵一卒的，真好，对得起这六年里的悉心保养。她好奇地猜想，他与她曲终人散之后，又会和谁春风再生？他那样的男人，应该是不缺出路的，只可惜了他们的女儿，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际遇。
而她的婆婆，她倒是懒得看懒得想。对世上的媳妇而言，所有的婆婆都是恶相环生的。因为对那个男人若干年产权的移交，心生怨恨，无可厚非。如今她已经对那个男人断供了，单纯与之相关的所有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二人对话，被书颜听了个完整。
婆婆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答：等七头过了再说。
婆婆又问：晴晴的事情，你要怎么办？
他答：姆妈，书颜七头还没过，先不要提这事好吗。
婆婆轻哼一声：连老天都在帮你，你不要拎不清楚！
他不语，片刻之后说：妈，梳妆台上有一瓶面霜，是不是你拿走了？
婆婆答：晴晴洗完手没东西涂，我拿给她涂手了。
他哦了一声，突然向梳妆台走过来，俯下身打开其中的一格抽屉，看着里面的半包卫生巾，朝他母亲说：能用的东西就不要浪费了，我晚上把它们全部整理出来。
婆婆点头，说：过去的事情应该忘记，你还这么年轻，要珍惜眼前人呀。
然后，关灯，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留书颜一人，依旧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啼笑皆非。这个戏码有点过了，她想，生前那样冷淡她的这个男人，那样以冷淡的方式逼着她离婚的这个男人，真是有点过了！
不知又坐了多久，房门再次响动。书颜的母亲，抱着她的女儿，进了卧室。没有开灯，女儿抽噎不止，母亲温柔的哄劝声中，不时带着哽咽。
女儿问：外婆，我再也看不见妈妈了是吗？
母亲说：囡囡看不见妈妈，妈妈可以看见囡囡，妈妈会一直保佑囡囡的。
女儿顿了顿，说：可是我想妈妈，想看见她，妈妈不陪我睡觉，我这些天一直睡不好。
母亲问：那等给妈妈做完了七，囡囡跟外婆回家去好吗？以后和外公外婆一起过好吗？
女儿说：那爸爸怎么办呢？
母亲的话音瞬间激动起来：你爸爸已经有了女人，他以后还会有新的小孩，他不会在乎你了，你还跟着他干嘛！
女儿有些怕了，再次嘤嘤小泣，母亲这才觉察自己失言，又开始轻哄。
书颜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心底茫然。一个是生她的，一个是她生的，承上启下血脉相连。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够这样淡然的面对离别，听那一席悲伤话语，心底没有一丝凄恍。
难道，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吗？
女儿渐渐睡着，母亲走出卧室。书颜依旧坐在梳妆台前纹丝不动。夜色也掩盖不住那幅窗帘的明艳光泽。事到如今，再看看床上熟睡的女儿，她不敢相信，自己最留恋的，仅仅只有这幅她亲自去挑选的窗帘。
午夜十二点过后，她终于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她该走了。
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他走了进来，走到她身旁。开了梳妆台上的小灯，弯下身，他抽出了梳妆台的那三格抽屉，开始整理。书颜鼻息里发出一声轻笑，哼。他仿佛有所知觉，四下看看，无痕无迹。于是低头，继续整理。
书颜绕过他身旁，走到窗前，又回头看了女儿一眼，轻轻掀开窗帘，顺手抚摸了一下布料的纵横纹理，然后，从窗户的缝隙，永远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