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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不止爱过胡兰成(上)
—— 张爱玲与桑弧
闫红 2013年10月15日 21:02
日本战败后,胡兰成遁入浙江腹地。张爱玲惦记他,在冬天里,做了件翠蓝的棉袍作为行装,沿着他走过的路,迢迢苦旅,千山万水,来到他藏身的地方。
见了面,来不及诉说别情,她就要开口跟他谈,让他放弃新欢小周。胡兰成错愕而得意:这九天玄女般的女子也会吃醋?却始终不松口,张爱玲发现,他在逃亡路上,又身手麻利地搭上一个范秀美,做起了有朝一日重见天日三美团圆的清秋梦。
《今生今世》里说,张爱玲是哭着离开的,回去后,她写信告诉他,她一人在雨中撑伞伫立,面对着滔滔黄浪,涕泣久之。胡兰成这转述非常的文学化,却也因之浅淡,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则告诉我们,在她消失在他目光中之后,她的痛苦依然轰轰烈烈。
许多年后她写道:“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她无法忘记他。
“在马路上偶尔听到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须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在面包上抹果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食不知味,靠喝美军留下的大听西柚汁度日,有天在街上,她看见橱窗里走来一个苍老的瘦女人,都被自己的憔悴吓了一大跳,因为营养不良,她的例假几个月都没来。
就是在这时期,那个名叫桑弧的男人出现她的生命中。
桑弧这个名字,在《小团圆》面世之前,就一直闪烁在张爱玲的履历里。
桑弧,原名李培林,孤儿出身,少年时在证券交易所当学徒,后来考上了沪江大学新闻系,想当记者,但他哥哥与长姐都希望他能有个安稳可靠的职业,于是他毕业后报考了中国银行。他狂爱戏剧,是周信芳的忠实粉丝,并以颂扬麟派艺术的文章,赢得了周信芳的好感。
在周信芳的介绍下,他进入电影行当,由编剧,转导演。在1946年到1947年间,他和张爱玲有过多次合作,出品了《不了情》《太太万岁》等几部电影。
在当时,小报上便刊有关于他们二位的绯闻,但并没有引起张迷的重视,因有位貌似比小报更为靠得住的资深影人龚之方打了保票,斩钉截铁地说,张爱玲和桑弧之间只有友谊而没有私情。
他说,解放后他曾经应一干友人之托,想撮合这郎才女貌的一对,他们觉得“张爱玲的心里还凝结着与胡兰成这段恋情,没有散失;桑弧则性格内向,拘谨得很,和张爱玲只谈公事,绝不会斗胆提及什么私事来的”,所以必须有古道热肠的人出来说合。张爱玲听了他的提议,反应却是“摇头,再摇头,三摇头,意思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有了这番经历,龚之方得出结论是:当时上海的小报很多,他们谈话较随意,有的出于猜测,有的有些戏虐,这却是十足地冤枉了桑弧了。”
知情者都这么说了,看来桑弧只是张爱玲人生里的一个路人甲。虽然,张爱玲的摇头摇头再摇头,似乎也有点蹊跷,这凝重的动作背后,总像是有点难言之隐,可是,许是跟胡兰成的那段恋情太浓烈,让人觉得张爱玲的爱情,不可能这样不落痕迹。要知道桑弧到2004年才去世,那时张爱玲早已再度声名大噪,连她的垃圾都被好事者拿去要大做一篇文章,她的一个旧情人怎么能在大上海万人如海一身藏?
张爱玲的研究者陈子善却总是放不下,曾到桑弧老先生那里打探,对方“很小心,很机警”。他问不出所以然,又去问桑弧的儿子、他以前在华中师大的前同事李亦中,李亦中亦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几番查无实证,自然不好做有罪推断,加上感情线索集中的剧情更为好看,这段纠葛久之便无人追究。要不是一部《小团圆》横空出世,谁能想象桑弧的守口如瓶之后另有隐情?谁能想到在胡兰成之后,在赖雅之前,张爱玲还另有一段如冷泉幽咽如雨意阑珊的爱恋?
《小团圆》里那个男子叫燕山,出现在以胡兰成为原型的邵之雍之后,这也正是桑弧在张爱玲出场的时间。燕山是个孤儿,做了导演,与以张爱玲为原型的作家盛九莉有过合作,这些经历全部与桑弧重合。只是,张爱玲写邵之雍,全照着胡兰成来写,这里却说燕山曾做过演员,与桑弧经历不符,张爱玲做这技术处理,是想遮掩什么吗?是桑弧的缄默换回这回报?还是张爱玲煞费苦心地为桑弧改头换面,只为更畅快淋漓地叙述那段往事?
反正,张爱玲写桑弧,比写胡兰成时更为慎重,更为小心轻放。
回到小说里,盛九莉在心情最为灰暗的时候认识了桑弧。感情方面陷入绝境,经济上,她也面临极大压力。具体怎么着,小说里没说的太细,还是上面那位龚之方告诉我们,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和汉奸胡兰成的交往成为重大人生污点,有报纸想借她的名字招揽读者,不曾想惹来骂声四起,小报倒是不惧这个,她又不屑与之为伍。一时间创作陷入低谷,生计便成为问题,为了省钱,她连电影都不看。
偏巧有电影公司想将盛九莉的一部小说改编为电影,老板接她去家中商议,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自己的着装:“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面料,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着黑凤凰,夹着着暗紫羽毛。肩上发梢缀着一朵旧式发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色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落下来。”
女人常常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爱人的样子,就要被爱上的样子。
却也不是一见钟情的版本,她独坐一隅时,燕山含笑走来坐下。张爱玲写他“动作太大了些,带点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桦,觉得来意不善,近于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着望向别处去了。”
这女子距离感太强,警戒线太分明,然而读到这段时仍觉得笔触里有柔情,初见时的小尴尬,常常回想起更令人怦然,那点当时不能迅即消化的东西,让那感情更有质感。
即使戒备着,她还是感觉到他与身上那件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的冲突,格子上衣的闲适,与他不是一个气场,他像是“没穿惯这一类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他那夸张的、过于接近的动作,可能不是像荀桦一般想要占她便宜,就像这衣服一样,那是出入场者的稚嫩和缺乏分寸感,后来张爱玲说他们的相处如两小无猜,这调子一开始就定下了。但是,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盛九莉曾经在剧院后台与燕山打过照面,他从台阶上下来,低着头,夹紧双臂,疾趋而过,一溜烟地走了,盛九莉觉得他像她也曾邂逅过的梅兰芳,总有怕被人占了便宜的警惕。
警惕的人总是敏感的,发现盛九莉的提防之后,燕山整个人陷入了沉默,那沉默是那样重,令盛九莉震撼——笔者恶意地猜测,也可能是之前胡兰成话太多了吧。
第一次相识,就是这样,如果燕山不再来找她,便成记忆里一点模糊的影像,流水般从身边经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是,三个月后,他来了,她已经从和邵之雍梦魇般的爱情里挣扎着冒出了头,那样的时候,她急需抓住一双手,让自己感到身在人间,燕山来得正是时候。
《小团圆》里说,三个月之后,他跟一个朋友来找她。现实中,是桑弧龚之方一道去张爱玲居住的公寓,劝她写剧本,张爱玲开始还犹豫,在他们的劝说下,终于点头说:“好,我写。”龚之方在回忆文章里很高兴地写到这些,觉得自己促成了一件正经事,他看不到张爱玲与桑弧之间的火花。
桑弧与张爱玲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不了情》。
如今看来,那剧情很普通,家庭女教师和男主人的爱情,被一个不被同情的糠糟之妻阻隔,像是在向《简爱》致敬,只是少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尾。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算不得上乘之作,但张爱玲后来把它改成小说,却加了个前言,说:“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被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这些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恋恋”两个字用得很是醒目,我无法不猜还有点更重要的原因,比如,她喜欢这故事,也许是因为正贴合她当时的心情。
《简爱》式的故事所以动人,乃因大多数人都曾想爱而不能爱或是不敢爱。《不了情》里的女主角虞家茵也是,她与夏宗豫两情相悦,但不能在一起,因为他是有妇之夫,被他身后的秩序牵制;另一方面,也因她有个猥琐的父亲,年轻时是荡子,晚年是无赖,一次次去找夏宗豫借钱,他自认为有十八般武艺可以施展,却将虞家茵的爱情搅合的七零八落。
张爱玲笔下的女子,有一类世故非常,事事都要精刮上算,另一类却爱得单纯,为了保全一段可以放在水晶瓶里捧在手上看的爱情,宁可先跟对方说再见。虞家茵属于后者,当她父亲的阴影在她的爱情里一点点渗入,她宁可在被完全亵渎前消失。
结尾写到虞家茵独自离开,夏宗豫来到留下的空屋子里,望向窗外,“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这个故事的调子,很像张爱玲和桑弧的。张爱玲和桑弧认识时,桑弧尚未娶亲,但他出身孤寒,依傍作小商人的大哥成长。长兄为父,那如父如兄的大哥,好容易把他拉扯大,成为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这是盛九莉或者说张爱玲的猜测,不知道桑弧是否有过暗示,她总在小说里说自己是残花败柳。
与胡兰成那段交往太张扬,尽人皆知,当时只觉得是绽放,没想到绽放后就会成残花败柳。胡兰成给张爱玲带来的阴影,一如虞家茵的父亲带给虞家茵的阴影,她自己已经出不来了,她不想再带给深爱的人。
张爱玲写虞家茵不辞而别那场,更像是对自己离开后的想象。
可以说,《不了情》里有张爱玲当时的心结,我们从《小团圆》里看,从头到尾,盛九莉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够嫁给燕山。
但人生到底比小说凄凉。小说里,只是虞家茵打定主意离开夏宗豫,夏宗豫放弃得并不甘心,现实中却是桑弧也没打算跟张爱玲在一起,尽管,他对她也是真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