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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雷登:一处有力的历史标识(下)
作者:董之林
燕京大学校史,不单是美国人司徒雷登所经历的中国历史,更是西学东渐以来,中国人经历的一部分。
在尘封多年的燕京大学旧档案中,我惊讶地得知我的父亲董秋斯在宗教信仰一栏填写的是“Christianity”(基督教)。2010年,《世界文学》第5期刊载张黎先生的文章《不能忘记董秋斯老人》却记录了这样一段史实: 十年前,他翻译德国老革命家回忆录《索尼娅的报告》(Sonjas Rapport),后经出版社改名为《谍海忆旧》。该书记载这位被誉为“20世纪超级女间谍”为赢得二战胜利所建立的功勋,其中说到她在30年代初与左尔格在上海,“未指名地提到董秋斯”曾任共产国际情报员,那是一项不计名利、极端危险的工作。
左尔格二战胜利前牺牲于日本;由于工作性质和保密原则,索尼亚在前东德不得不辞掉公职,“以半百的年龄开始过职业作家的生活”,直到70年代经党组织同意,才写成这本书,“向党组织和人民公开‘报告’她流亡二十年的经历”。但董秋斯已于1969年底逝世于“文革”中,“未能活到公开向党组织汇报那段经历的时刻。作为一个老党员(曾参加北伐,后加入中国共产党,笔者注),他始终守口如瓶,连向自己的妻子孩子都未吐露过一个字”。
董秋斯(1899—1969),1926年毕业于燕京大学
基督教和共产主义,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竟然如此奇特、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一个中国人的经历中。如何理解人类这种精神现象?如果不是源于一种极端的思维方式,将其看作水火不相容的两极;而从认识人类精神生活史的复杂性方面看信仰背后的知识链接,我以为后一种探索比冷战式的断然结论更有意义。基督教和共产主义作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中国广为流传的西方思想观念,正如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女权主义等等,的确都不是本土产物。但一种外来的思想观念之所以能被另一种文化环境所接受,归根结底,还在于这里有适于它孳生繁衍的土壤。在皇权衰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的历史境遇,西学东渐的思想潮流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形成滥觞之势绝非偶然,这是历史悠久、古老的中华民族在现代世界格局中力求生存发展的必然结果。
但这只是问题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如西方和苏俄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获得接受,必然演化为前面提到的、司徒雷登所说的“有中国特色的共产主义”;基督教作为欧洲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宗教,特别是在近代以来西方历史进程中,也经历了无数的变革与改良。如果不是这样,燕大的成功,以及司徒雷登个人在中国取得的荣誉便完全不可思议。
1946年6月24日是司徒雷登70岁生日,中国各大报纸都刊登了燕大校友连士生的文章《司徒雷登——中国的友人》,文章从四个方面: “不顾艰苦,深信服务既人生”、“为了教育,向人低头”、“民主作风”、“银行存款仅一千六百元”,通过许多鲜为人知的生活细节,展示了司徒雷登令人钦佩的为人。当时军调部中共代表叶剑英这一天来到司徒雷登的家,向他祝寿,表达中共对这位在华从事教育多年的老人的敬重;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也派私人代表赶来祝寿;国内外各界人士的贺信、贺电如雪片飞来。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的贺词表彰他“陶铸群伦”,国民政府的嘉奖令概述了他的功绩:
司徒雷登博士致力我国教育垂五十年,其所创办之燕京大学,为我国著名学府之一,历年以来,成材甚众,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文化教育机关,尽陷敌手,司徒博士独任艰危,力维弦咏,不使中辍,直至太平洋军兴,身系囹圄而后已,临危不惧,守白不缁,其行谊殊难多觏等情,据此,查司徒博士热心教育,忠贞不贰,亮节高风,足资楷式,应予明另褒奖, 用彰有德。
这位在殖民主义势力扩张背景下来中国的基督教传教士,外国私立大学校长,受到中国官方、不同党派、政要和普通民众由衷的信任和赞美。这其中固然有他出生于中国、谙熟中国文化的个人原因,却也不能不看到他是虔诚的基督徒这一方面的原因。特别是基督教自身对传统教义进行的一系列调整与改革,对司徒雷登有重要影响。而且其影响在当时的海外传教事业中,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后的中国,必然与“有中国特色的共产主义”相遇并发生关联。因此无论从哪一方面,从基督教现代变革,或上世纪初各种思潮在中国政治舞台上风云会际、相互影响,司徒雷登和燕京大学都是参与者和见证人。
现代基督教变革伴随西方殖民主义势力扩张而逐步展开,其中美国扮演了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19世纪后半期,基督教作为西方文化的核心,不但在与欧洲有着血缘关系的美国文化中得以保留,而且得到新的发展。美国独特的地理位置、社会环境和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为基督教注入了重视个人力量,强调社会组织,个人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德行获得灵魂的拯救,上帝通过世俗社会表现其威力的新的内容。美国基督教以其强烈的现世性和社会使命感,使教会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场所,而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和文化机构。”
美国是18世纪新兴国家,接受基督教始于本土现实需要,革新基督教也始于本土现实需要。而且如上所述,随着基督教在美国传播,基督教在原教义基础上已有所变革。其中明显的特点是它更强调宗教与世俗社会的关系,以及宗教的现世性内容。因此在19世纪的美国,与经济迅速发展相辅相成,基督教在国际和国内两方面事务中都发挥了重要的职能作用: 对外,基督教传教事业成为显示国力、表现成就的重要手段;对内,则针对本土社会问题,针对与经济繁荣同时出现的拜金主义、肉欲横流。
1886年,美国长老会牧师阿瑟·皮尔逊撰写并出版了《传教的危机》(The Crisis of Mission, or the Out of the Cloud)一书,他提出美国的基督教徒需要精神上的复兴。皮尔逊在书中尖锐地批判当今世界正处于“拜金主义盛行、肉欲横流和强权外拓的帝国主义时代”,基督教徒必须实行自我改造,解决自身和社会的危机。皮尔逊号召基督青年教徒与“尘世间的俗务、邪恶、唯物主义、自然主义、怀疑主义及无神论进行斗争”,与人对物质贪婪的本性进行斗争,以挽救现代化带来的社会与人的精神颓势。这本书成为当年美国流行的“畅销书”。“书中的许多观点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共鸣,并在大学生中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美国基督教青年会就是受其影响并迅速发展起来的宗教组织,同时它也是鼓动并策划大学生赴海外传教非常有力的宗教组织。司徒雷登进入潘托普斯大学,正是基督教青年会在大学生中特别活跃时期,他随即成为这个组织积极的成员。
对于欧美而言,18世纪工业革命带来的不仅是经济进步,交通、军事和海外贸易迅速拓展,以及在殖民地扩张刺激下的冒险精神。与经济进步、海外拓展同时,传统基督教也面临新的挑战。皮尔逊的观点比较典型地代表了基督教在新形势下实现自我改造的发展趋势。特别是他对现代人性的反思,对现代社会无限扩张中人类精神状态的忧虑,矛头所向,直指早期殖民主义者和殖民主义政策,并与无限获取高额利润的社会价值观念构成实质上的紧张。司徒雷登此时投入教会怀抱,可以说是教会一些有识之士的非凡见解吸引了他,使他看到基督教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具有的内在力量和思想价值。这也是他后来放弃留在美国当一名大学教师的个人愿望,毅然加入海外传教士行列、回到中国的重要原因。
19世纪以来,基督教内部一直有保守和自由主义、传统派与现代派之争,1910年后被统称为传统派和现代派。司徒雷登的父亲是美国基督教南长老会成员,以父母的传教士背景和他所在的教会而论,司徒雷登在感情上比较倾向于老成持重的保守派。但随着传教实践活动的展开,他赞赏自由主义、现代派的倾向便逐渐浮出水面,并有愈演愈烈之势,以致后来他成为某些保守派人物集中攻击的对象。当时传统派与现代派的分歧主要在以下几点: 首先关于信仰的形式。与传统派对宗教形式一成不变的看法不同,现代派强调上帝的内在性,因此不同宗教或派别之间只要怀有共同的宗教感情,就可以相互理解和彼此相容,不应以信仰的外在形式决定一切。其次关于经济扩张、武力威胁与传教事业的关系。特别对于中国,保守派认为传教“正义的责任应该在强者一方,并通过他们将自己的意志施于弱者”,使基督教成为列强侵略弱国的理论依据。现代派则认为,西方借助武力把文明引入东方,“显然违背了由此引进的这种文明的基本原则”,并预言“西方早晚要为自己的压迫行为遭受惩罚”。与司徒雷登直接有关的是对教育思想的分歧。传统派把传播福音、发展更多的人信奉基督教当作教会首要任务,把传教视为开办教会学校唯一目的,认为宗教课程和做礼拜是学生的必修课,甚至把发展教徒数量多少作为衡量传教成绩的首要标准。而现代派认为,教会学校应注重培养学生的人道主义思想,培养公民社会的道德人格,以及他们为社会服务的技能(《无奈的结局》,第31页)。如果把司徒雷登办燕京大学视为基督教改革的一部分,视为一次思想上的破冰之旅;那么,现代派宗教观念对传统基督教的革新是这次旅行的起点。
正如基督教改革出于对西方殖民主义势力扩张的反思,是历史实践的结果,司徒雷登的宗教观念也带有强烈的实践色彩。在传教和办学过程中,司徒雷登始终想把西方的科学技术以及现代人文观念引入中国,使中国社会发展与现代文明接轨。这种做法本身即是对传统基督教教义的挑战。传统基督教派对宗教形式一成不变的看法,源于对现代科技进步的抵制,或者说是一种恐惧。人类近两个世纪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果,使“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等基督教义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能否正视现实,并根据不断发展的现实对传统教义作出新的阐释,这是基督教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生死存亡问题。所以当基督教现代转型尚未完成,司徒雷登加入海外传教士行列,必然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在等着他,需要他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加以解决。特别是当他1904年重返中国,如何对待这里即将发生的辛亥革命,以及其后的一系列革命运动?对此,他在美国宗教学院的教科书中是完全找不到答案的。但基督教改革派的观念使他认定,在中国大地发生的一系列革命,是中国建立民主共和、实现民族自强的必由之路。并且他以极大的热情参与了这一进程。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时,司徒雷登正在辛亥革命中心城市南京,在金陵神学院教书。他马上向美国报道了这条消息,称辛亥革命是中国的“独立战争”,“我们国家的诞生,特别是我们进行革命的经历、所确立的制度和我们的华盛顿,都已成为今天中国革命要实现的理想”。凭借流利的汉语,他向南京市民了解对时局的看法,并及时把“革命军占领南京”、“孙中山在上海靠岸”、孙中山被“推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南京作为中华民国首都”的报道不断发往美国。司徒雷登的报道成为大洋彼岸、美国了解中国革命的重要途径。他也因此被美国联合通讯社聘请为该社的战地通讯记者,专门负责报道中国政局动态。这给了司徒雷登一个难得的机会,使他有机会接触中国政府高层。1912年4月1日下午,在孙中山召开的临时国民议会上,司徒雷登是唯一在场的外国人。正是在那次会上,孙中山正式宣布辞去临时大总统,让位于袁世凯。当时司徒雷登与美国政府都考虑到各国在华利益,不希望中国发生新的动乱,并以为袁世凯更了解国情,有利于稳定局面。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由支持孙中山转向支持袁世凯,司徒雷登对孙中山让位的举动还表示高度赞赏: “孙中山是革命现实主义的代表,孙中山牺牲个人利益的行为,是受西方教育所致,更是基督教精神在他身上的充分体现。”直到1915年12月13日袁世凯宣布废除共和、复辟帝制,司徒雷登才如梦方醒,认为袁世凯称帝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中国必须实现共和制。袁世凯称帝83天后,果然在国内外一片讨伐声中被迫取消帝制,14天后一命呜呼。
对于袁世凯称帝,司徒雷登早先未能察觉,但他在支持辛亥革命、废除封建的清王朝、建立国民政府这些基本问题上的观点和立场都十分明确,并努力使个人的现代宗教信仰在政治领域发挥作用。对于世界局势的看法,司徒雷登与当时同为虔诚的基督徒、美国总统威尔逊非常一致。他们都认为,基督教是改革与进步的同义词,神学理论应该更多地强调社会改革和社会服务。出于这样的角度,司徒雷登对辛亥革命的总结自有其深刻之处。关于孙中山和袁世凯,他评价说:
在当时的中国,并非所有的老百姓都能够理解什么是政治自由和民主权利。因此实现民主政府的条件还不成熟。
袁世凯和孙中山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袁世凯是现实的,而孙中山是理想主义的。
袁世凯称帝的行为是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将引发一场声讨他的风暴。
袁世凯是受了那些有私心的官员和他那个有野心的儿子的影响,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不应该让袁世凯一个人对这个错误负责。
我坚信孙逸仙先生那时是绝对真诚的,也毫无疑问是大公无私和爱国的,但是他因为离开中国的时间太久而对中国的事情生疏了。但他的影响却使共和政体得以在内战期间保持下来。
对当时随复辟帝制而来的尊孔读经,以及复古运动能否改变中国命运的问题,司徒雷登认为: “儒学并非是挽救中国时局的灵丹妙药。”
中国的当权者想利用宗教的形式,通过加强儒家思想的宣传增强民族凝聚力,从而克服革命所引起的社会动荡和失控是不明智的;在中国,无论是政府的法令、仪式,还是教诲都不能“赋予这种古代哲学以足够的力量解决中国的国家问题”。(《无奈的结局》,第57页)
司徒雷登对儒学的上述看法,并不表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排斥;而是面对国际强权势力无限扩张的现实,他认为,中国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如何维护自身独立平等的权利,如何启发这个封建历史漫长的国家的现代意识,如何在广大民众中普及和传授适应现代生存的各种技能等等,这一系列重大问题上,除了尊重中国自身文化传统,为适应新的国际局势,还应该有新的文化选择和追求。从辛亥革命历史中,司徒雷登看到中国传统与现代剧烈的碰撞,中国走向现代是必然的,正如辛亥革命发生的历史必然性,但如果因此便认为现代化追求可以一意孤行,显然也行不通。通过总结历史教训,司徒雷登后来一直把传教和教会大学工作的重点放在尊重中国本土现实,包括现实选择中的历史因素;同时又改变传统基督教教义以介入和改变这个现实。或者说,使二者建立在更为合理的结合点上:
如果允许我谈个人的想法,我最大的梦想是在燕大建立一所宗教学院。在这里,越来越多的既谙熟本国崇高的文化遗产,又受过西方最好的神学院教育的中国籍教师向本国人民讲授真正的基督教。这种基督教根植于他们自己的宗教体验之上,与20世纪的知识和谐一致,符合中华民族的精神,清除了所有按西方历史环境所做的无用的解释。
燕大成立后,司徒雷登在文学院专门设立了神学院,几年后又单独设立了燕京宗教学院(Yenching School of Religion),并聘请当时在美国纽约神学院教书的中国学者刘廷芳教授回国,出任燕大宗教学院院长。在这样的具体实践中,司徒雷登使基督教改革派的观念和理想更为丰富,也更为个性化和中国化了。
司徒雷登在华五十年,正是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处在两次大战背景下的中国,司徒雷登以亲身经历,始终切实地履行了他和威尔逊总统作为基督教改革派在战争问题上的一致立场: 一切军事扩张主义所导致的战争,都是向基督教宣战。具体意见如威尔逊在《十四点计划》的结束语所言:
在我所概述的整个方案里,贯穿着一个鲜明的原则。这就是公正对待所有人民和一切民族,确认他们不论强弱均有权在彼此平等的条件之上,享受自由和安全的生活的公平原则。除非这一原则成为国际主义的基础,否则国际主义的任何部分均不可能站得住脚。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正是中华民国建立不久,孙中山退位、袁世凯执政期间。当时在中国的西方列强分成两大阵营,对哪一方都惹不起的袁世凯只好宣布中立。因驻守胶州湾的德国军队已无暇顾及远东,又担心胶州湾被英国的同盟国日本占领,便有意把胶州湾还给中国。但日本政府垂涎中国领土已久,以袁世凯宣布中立为由,威胁中国政府不许收回自己的领土。1914年8月23日,日本对德宣战,封锁了胶州湾,以进攻青岛为名,一直打到济南,并于11月7日占领青岛。接着,日本又以解决中日之间的“悬案”为借口,向袁世凯提出一系列无理要求: 不仅对中国东北三省、内蒙古和山东提出实施特殊权力和兼并要求,而且还把侵略矛头指向湖北、江西、浙江、广东和福建等地。这些无理要求就是1915年1月18日由日本公使向袁世凯当面递交的《二十一条》。《二十一条》是袁世凯执政以来遇到的特别棘手的问题。其时,国内各阶层人民一致反对《二十一条》,抵制日货浪潮汹涌澎湃;袁世凯派出代表与日本公使进行秘密谈判,希望日方多少做一点妥协,但都被日方拒绝。直到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限中国政府在48小时内就《二十一条》予以答复,袁世凯以中国积弱已久,无力抵御为由,最终接受这个丧权辱国的条款中几乎全部要求。这件事给正在金陵神学院执教的司徒雷登以很深的刺激,使他在袁世凯称帝之前,就对袁本人已深感失望。因为在此之前,为抵制日本侵略野心,司徒雷登曾专门向美国总统和国务卿进言,希望美国政府能出面抵制《二十一条》,甚至敦促美国政府应当尽一切可能帮助中国与日本抗衡。美国政府决策者当时是很欣赏司徒雷登的,威尔逊总统曾亲临现场听司徒雷登布道,并对海外传教士工作给予充分肯定。但出于种种政治考虑,他们对他的进言都没有回应。
虽然“开局不利”,美国政治家的想法与司徒雷登不尽一致,但这丝毫没有减少或动摇他为争取中国走上独立、自由和平等的现代国家道路的热情和决心。而且这次事件也似乎成为先兆,预示司徒雷登今后的人生,其宗教信仰与政治之间不谋而合是暂时的,而分歧将会是永久的。司徒雷登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现代化拉近了原来互不相干、彼此不相往来的国家之间的关系。日本侵略中国,直接涉及欧美在华及其远东利益,构成对欧美国家的威胁。从这一角度来看,司徒雷登帮助中国抵抗日本侵略者,的确有出于对美国利益的考虑。但是如果仅仅把他的行为解释为国家政治,是依附于美国利益,完全抛开个人情感、思想和信仰的因素,那么这种结论也许放在有些人身上合适,但对出生于中国、受现代基督教思想影响至深的司徒雷登却不符合事实。如果仅出于国家政治,便无法解释司徒雷登与美国政府在许多问题上,包括对中国共产党问题上不同的看法和做法。
下面是有关的一些历史记录:
1919年春夏,司徒雷登出任燕京大学校长时五四运动爆发,燕大一些学生因参加反帝爱国游行被捕,司徒雷登得知消息后,立即通过政府高层向总统徐世昌提出释放燕大学生的请求,并于第二天接见被释放的学生。三十多年后司徒雷登回想当年这件事,在回忆录《在华五十年》中写道: “第二天上午,当我真的与他们(指被释放的学生)相见时,我表示衷心同情他们的爱国行动。以后,在所有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每当学生们要去参加类似的示威游行时,他们对我的态度了如指掌。这是一种真诚的互相理解的关系。当时,这种关系对燕京大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1925年5月30日,为抗议资本家枪杀纺织厂工人顾正红,中国共产党领导上海工人举行反帝大游行,英国巡捕朝游行队伍开枪,打死数十人,制造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消息传来,燕大学生救国会立即成立“五卅惨案后援会”,在北京为死难工人募捐,斗争持续了三个月。当时司徒雷登正在美国为燕大募捐,两次写信对学生表示支持,并就此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发表演说: “此其民族自觉心理,潜兹蔓长,亦即有年,暨乎近岁,益郁积不可复遏。至本年五月卅日,上海惨杀事起,于是磅礴激荡,立诚如火如荼之势。察其组织,秩然有序,旗帜鲜明……”
1926年3月初,冯玉祥领导的国民军为阻止奉系军阀的海上进攻,在大沽口布置水雷,并对来往船只严加盘查。3月12日下午,两艘日本军舰因拒绝盘查而与国民军交火,日本公使次日提出外交抗议,并联合英、美、法、意、荷兰、希腊、比利时八国于3月16日向中国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冯玉祥除去大沽口水雷,停止对外国轮船检查。3月18日,北京学生总会、国民党市党部和北京总工会等180个团体在天安门联合举行抗议集会,段祺瑞政府派出军警镇压,酿成打死47人,打伤三百多人的“三一八惨案”。燕京大学二年级女生魏士毅惨死在军警的枪弹和刺刀下。就在3月16日美国公使麦克默理向段祺瑞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当天,以司徒雷登为首的十八名美国传教士和教育工作者联名致信麦克默理,要求他阻止美国参与针对中国政府的军事行动。他们还以备忘录的形式将此信散发给在京的美国记者,引起美国舆论界关注,使麦克默理大为恼火。当时几乎所有在北京的英文报刊都支持麦克默理的做法,站在帝国主义强权势力一边,甚至诬蔑司徒雷登等传教士“与布尔什维克合作煽动中国舆论反对列强”,指责司徒雷登等人才是“三一八惨案”的元凶。但司徒雷登对来自美国政府官员及媒体的谴责、诬蔑毫不妥协,继续做他认为该做的事。3月19日,司徒雷登派燕大男部主任博晨光教授亲自领回魏士毅烈士遗体,并在燕大校园举行全校教师员工参加的魏士毅追悼会。燕京大学迁入海淀新校址后,司徒雷登支持学生自治会在新址化学楼附近为魏士毅烈士立碑,以示永久纪念。北平沦陷后,日寇要求燕大将魏士毅烈士碑拆掉,被司徒雷登拒绝。
1931年日本军队强占东三省,“九一八事变”后,燕大180名学生参加北平学联组织的南下请愿团,于11月28日赴南京请愿。为支持学生抗日,燕大校方决定停课一周,举行“爱国行动周运动”。司徒雷登与吴雷川一道参加了12月燕大组织的抗日游行,亲自带领七八百名燕大学生和教职员工走出校园,在海淀镇和成府路街道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使燕大学生备受鼓舞。此后,司徒雷登又顶住日本军队和国民党华北政府的压力,接受了五十多名东北流亡学生到燕京大学继续学业。这些学生基本上都是抗日积极分子,其中张兆麟和黄华成为后来著名的“一二·九运动”的主要领导人。
1935年12月9日,北平学联主要负责人黄华、张兆麟、陈翰伯、陈洁等组织北京大、中学校学生上街游行,黄华还把游行的消息告诉了当时在燕大新闻系任教的美国记者斯诺,斯诺又把这消息通报给一些外国驻北京的记者,使“一二·九学生运动”得到全程报道,使美国和世界都了解中国民众、特别是青年人的爱国热情,对侵略者毫不妥协的正义立场。斯诺多年后回忆这次运动中燕大学生的作用时说: “燕大是一所上等阶级的学校。一般说来其学生政治上往往是保守的,但是由于民族危机的加深,由于阶级之间的战争和日本对东北的征服,激进主义的浪潮在那里传播开来。到1935年燕大竟出人意料的成为学生运动的发源地,这一运动后来席卷了整个中国。”虽然“一二·九”运动真正的幕后指挥者是中共北平地下党,但假如没有燕大校方和司徒雷登对学生运动、共产党活动的支持,这场运动不会开展得如此顺利。对此,燕大校友、中共早期党员张放(原名刘进中)1995年回忆说:
由于燕大是美国教会创办的,政府不敢妄加干涉,军警也不敢进校骚扰,因此,共产党在校园内几乎能公开活动,从而反日爱国运动也蓬勃发展。学校当局对这些活动也从来不予阻挠。因此,燕大从来未发生过像其他大学那样,因校方干涉学生运动而举行罢课。反之,校方特别是司徒雷登校长,还表示支持学生运动。……在校方特别是司徒雷登校长的“保护伞”保护下,学校党支部的活动很少遭到破坏,党员也发展到五十多人,这可能是北京各大学党员最多的学校。(《燕大文史资料》第9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1937年9月,华北沦陷,但燕京大学的迎新会照常举行。司徒雷登在会上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决心要把学校办下去,能办多久就办多久。当时许多学生都很吃惊,因为在中国人国难当头的日子,这位美国人竟然与中国人共赴国难,有如此担当。事实也如此,“七七事变”后,燕大处境艰难,经常受日寇骚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美日两国关系十分紧张,一天,二十多名日本宪兵来燕大校门前,扬言要抓一名共产党学生,司徒雷登得到报告,拒绝日本宪兵的要求。他说,燕大是美国人开办的学校,受治外法权保护,任何外国人要进校园搜捕学生必须先得到美国批准。但日本宪兵还是执意要进来抓人,这次司徒雷登不再与他们周旋,说他将立即向美国领事馆报告,要求美国政府向日本政府提出强烈的抗议。日本宪兵怕把事情闹大,只好放弃抓人,而且在了解司徒雷登寸步不让的立场后,一时不敢再到燕大找麻烦。司徒雷登就这样保护了许多进步学生和老师,使他们得以安然脱险,并顺利转移到大后方或根据地继续抗日斗争。燕大英籍教授林迈可对司徒雷登想方设法对付日本占领军的做法十分赞赏:
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和日本人打交道是很机智的。他在并不重要的枝节问题上是圆通的。为了阻止日本兵走进燕大校园,他张贴用日文写的布告说,这是美国的财产;而当日本人反对时,布告就改用英文、中文和日文。他在重要问题上立场坚定。他说他无法阻止日本人封闭这所大学,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他宁可关门也决不妥协。(林迈克: 《八路军抗日根据地见闻录》)
林迈克本人曾于1938年和1939年利用假期秘密到华北抗日根据地,当时他与司徒雷登一起住在临湖轩,司徒雷登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也很支持,多次让林迈克借用他的小汽车为抗日根据地运送急需的通讯器材和药品。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林迈克夫妇用司徒雷登的校长汽车,取道山西逃往解放区。抗战胜利后他们回到英国,林迈克把在根据地所见所闻写成The Unknown War: North China (1937—1943)(中译本名为《八路军抗日根据地见闻录》),“书中用大量事实回答了许多海外人士对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是否真的抵抗过日本侵略军的疑问。该书在英国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无奈的结局》,第187页)。在燕大数学系任教的英籍教师赖朴吾先生也通过司徒雷登帮助离开燕大,经过解放区到成都组织“工业合作协会”,支援抗日前线。北平沦陷后,司徒雷登交给大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副主席侯仁之一项工作: “如果有学生要求学校帮助离开沦陷区,不是为了转学,而是为了参加抗日有关的工作,应该给予支持。”侯仁之说起当年情景,往事历历在目: “凡是要走的学生,无论是到大后方,还是到解放区,临行前他(指司徒雷登)都要在临湖轩设宴送行。我记得一次设宴送行的会上,他说他希望燕京大学学生,无论是到大后方,还是到解放区,都要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起到桥梁作用,以加强合作,共同抗日。”
1941年6月,燕大校园很快将被日寇查封,司徒雷登顶着压力,一如既往地为即将奔赴太行山抗日根据地的应届毕业生饯行。这一届燕大毕业生方大慈回忆:
临行时,司徒雷登校长为我们饯行,并谆谆叮嘱我们,“国民党腐败无能,抗日战争前途寄希望于中共。中共实行民主,美国政府支持中共抗日,你们到那里为我问候毛泽东先生。要是你们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回来找我”,又说: “我们到了太行山,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接见我们,形同父兄。左权、罗瑞卿、刘伯承、邓小平、彭德怀八路军豪杰,一一与我们相见。真是上上下下一律平等,个个艰苦朴素。”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就在美国对日宣战当天,日本宪兵队早八点闯入燕京大学校园,开始逮捕燕大校方领导、教授和学生。当时司徒雷登并不知情,他应天津校友会邀请,6日晚去天津度周末。2月9日司徒雷登在天津下榻处被日军逮捕,押回北京,开始三年零八个月的囚禁生活,直至1945年8月17日,日本天皇宣读《停战诏书》后的第三天才被释放。司徒雷登在被关押期间曾遭受日本宪兵四次长时间的严酷审问,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要他交代怎样把燕大学生送到大后方或根据地的,因为日本宪兵早就对燕大和司徒雷登有严密的监视,并对司徒雷登亲华、亲共的行为恨之入骨。司徒雷登对审问者并不回避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他回答得非常坦然、镇定。他说,他非常同情那些无家可归的学生,自己有责任帮助他们到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至于那些学生出走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他从不过问。当日本人追问哪些中国人帮助过他这样做,司徒雷登拒绝说出他们的名字。“他对审问者说,中国人帮助他是对他的信任,如果他出卖了他们,不但有负于人家的信任,就连审问者也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总而言之,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多活几天或少活几天没有太大的关系,听任日本人的处置,但自己决不做任何可能危及朋友性命的事情”。与燕大其他被关押、受刑讯的教职员工一样,司徒雷登真正实践了当初决定留在敌占区继续办学的承诺: 决不让自己的行为使燕大蒙羞。不仅如此,司徒雷登在关押期间继续研究写作,出狱时,“随身带走的只有几包在囚禁期间撰写和翻译的书稿。其中有他的自传《平生自述》、《对于同观音之见解》、《第四福音小注》,以及吕新吾的《呻吟语》和《四字成语》的英译稿,《论语》的节译稿和附注等”(《无奈的结局》,第268、274页)。
监狱生活对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是非常艰难的,但最艰难的时刻,还应该是在选择前思想上犹豫不定的阶段。1937年7月30日日军占领北平,此前虽然司徒雷登考虑过在不得已情况下把燕大迁往成都,但想到燕大这座美丽的校园,浸透了他和同仁们十几年奋斗的心血,如今却要把它拱手让给日本人,实在心有不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北大、清华等全国一流大学都迁往内地,燕大作为基督教教会学校,应该为沦陷区人民受教育的需要服务。司徒雷登决定留下来,并采取了几项具体措施: 首先强调燕大是一所美国学校,司徒雷登重新出任校长,把校园内中国国旗换成美国国旗,不准日军进入校园。另外找熟悉日语的燕大毕业生担当司徒雷登的秘书,专门经常款待日本军政官员,进行感情投资。甚至日本人后来几次找他与蒋介石、还有国民党各派政治势力联络,充当使者,他也不推辞,其实那只是表面应付,没任何实际进展。但只要日本人不对燕大大动干戈,能继续办学,他都耐心地与之周旋。即便如此,燕大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师生对留在北平的决定表示强烈不满。1933年毕业于燕大社会学系的费孝通专门从伦敦致信司徒雷登,批评燕大不关闭,违背了中国政府关于阻止日本势力在华生根的原则,“日伪政权将会利用这件事宣传中日友好,从而断送了燕大的美名”(Fei Xiaotong to Stuart, April 28.1938,《无奈的结局》,第254页)。留在沦陷区,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不说,还要面对校友们的指责和批评,这使司徒雷登很长一段时间非常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他的好友兼同事高厚德帮助他终于下定决心。
如何看待燕大的去留,着眼点究竟应放在哪里?高厚德对司徒雷登说,创建燕大的最高理想是为中国人民谋福利,不仅仅是为某一政治势力或政府服务。“在人类生活中有许多基本的利益和要求,而政治关系只是其中的一个。”因此燕京大学必须留在北京,为华北的年轻人提供受教育的机会。高厚德认为就基督精神而言,真理和献身比自由更重要。基督当年没有设法逃脱罗马人的统治,而是在艰难和压迫中继续他的事业,这说明为人类献身比为国家献身更重要。司徒雷登请高厚德把这些观点提交董事会,并决意留在北京。事实证明,对于沦陷区想上大学、又拒绝接受日本奴化教育的青年,燕京大学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吸引力,“燕大一日不亡,华北一日不亡”成为求学者的信念。据燕大档案记,1938年7月,1594名燕大考生有605人被录取,秋季开学时注册学生945人,比1937年几乎多了一倍。为保证教学质量,燕大新聘一批教授和讲师充实师资力量,使学校像战前一样正常运转,到1941年9月,燕大学生的注册人数达到创纪录的1128人。
基督教、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就这样在中国现代史上发生了如此奇特、如此真实,而又如此自然的联系,并在维护民族独立、反抗侵略战争中共同推进了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司徒雷登个人为此也付出沉重代价。1949年他回美国后,受麦卡锡主义和冷战时期政策影响,特别是严重中风后身体状况不佳,使他不得不辞去大使职务。由于他一生秉承助人为乐、勤勉俭朴的生活习惯,虽然在担任大使期间收入较高,但他每年圣诞节都拿出一大笔钱给燕大学生会餐,给教职员工的孩子买礼品,几乎没有积蓄。辞去大使就意味着他失去了生活来源。最后还是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理事会了解到司徒雷登的情况,每月发给司徒雷登600美元退休金,才基本解决了他与傅泾波一家的生活问题。但1952年司徒雷登在写给即将卸任的美国总统杜鲁门的辞职信中,对自己一生所奉献的事业无怨无悔: “由于我将我的一生全部献给学习和了解中国人民及其文化,以使增进美中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和理解,我相信你定能理解此际的我,当我说我将不得不离开美中活动的现场了的时候,总统先生,我愿向你保证,如果我关于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知识对你有用的话,我愿随时为你服务。”(Stuart to Truman 28,1952,《无奈的结局》,第414页)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回信:
亲爱的大使先生:
您11月28日寄来的请求辞去驻华大使职务的信收悉。在接受您辞呈的时候(它将于1952年12月31日起生效),我谨以我国政府和我个人的名义向您致敬,感谢您在极其艰难和悲剧性的情况下,无比卓越而忠诚地代表我国所完成的使命。
在出使中国期间,您不仅拥有毕生为该国青年教育服务而获得的对那个国家、它的人民及它的语言的非凡知识,而且满怀着对中国幸福和增进中美友谊的热切期望。为了完成肩负的重任,您毫无保留地奉献出了您渊博的学识,并倾注了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才使您在回国后不幸长期遭受疾病的折磨。
我对您因病而不能继续为政府效力而深表遗憾。同时我也真诚地期盼您康复后,能继续为中美两国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做出您独特的贡献……
您最诚挚的: 哈里·杜鲁门(签字)
1952年12月11日于白宫
斯人已逝,然而历史谨存。司徒雷登和燕京大学所象征的一种理想精神,将长久地回旋于历史的天空,令人景仰、促人追求。
终篇于2010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