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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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13 王文锋 天人地之道
一
最近看了电影《沉默》后,觉得内心深处的那丝“沉默”终于被《沉默》打破了,更确切的说是《沉默》让我再度窥视了内心某个角度存在已久的那个“沉默上帝”形象。这几天,内心不时在思索,一边在思索《沉默》本身,一边自身也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电影《 沉默》取材于日本作家远藤周作写于1966年的小说《沉默》,描写的是17世纪葡萄牙传教士在日本传教时所发生的“弃教”故事。小说主人公司祭洛特里哥是费雷拉神父的学生,因不相信老师在日本传教时因经受不住酷刑而踩踏“圣像”并宣布弃教的传闻,于是与同学卡尔培司祭一起偷渡日本找寻师父。在不远千里迢迢抵达日本后,所见到的一切让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挣扎和困惑,酷刑、恐惧、饥饿、疾病、贫穷无时无刻不在吞蚀着日本教会的信仰,一度多达数十万天主教徒的日本教会正逐渐遭遇灭顶之灾,众多信徒在残忍酷刑下纷纷倒下,不是在壮烈中殉教,就是在挣扎中弃教。坚毅的宗教认信与残酷的现实处境在内心所形成的挣扎情绪以及故国家乡的教理传承与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在脑海所带来的矛盾思绪,在一次次地冲击着洛特里哥的信仰和心灵。更让洛特里哥无法接受的是当他不畏艰险找到费雷拉神父后,这位一度在他心目中具有无比崇敬的老师竟真的已公开踩踏“圣像”而宣布弃教,并已迎娶当地女子而建立家庭。特别让他挣扎的是老师在与他数度交谈中所显露的信仰诠释和教理理解已全然冲破了传统的认信底线和继承范畴,尤其是老师在论述中所表现的镇定和自如。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老师的弃教不仅带有个人性的境遇特性,同时还充满了颠覆传统信仰的认信思维。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疑问开始萌生,并一度如暴风雨袭来。上帝为何沉默?沉默是否意味着上帝本就不存在?上帝是如何存在的?一位充满怜悯、慈悲、公义的上帝为何不显现他存在的依据?事实上,对洛特里哥来说,他不是不能接受这一切,他只是无法面对这一切,更确切的说是无法理解这一切。
因为在他看来,上帝似乎一直在沉默。在他离开故土而远渡重洋时,上帝就在沉默,当在日本遇到饥饿贫穷的民众时,上帝仍在沉默,但遇到信众遭遇残忍酷刑时,上帝还在沉默,而当遇到多年的已弃教的导师费雷拉神父时,他似乎确信上帝就是一位沉默的上帝。如《沉默》里洛特里哥司祭见到费雷拉神父时所表现的:“司祭发疯似的摇头,把手指塞入耳中。但是,费雷拉的声音、信徒的呻吟声却毫不留情地从耳朵传进来。够了!够了!主啊,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地时候了,已经不能再沉默了。”
或许在洛特里哥看来,他不是一定要什么样的理由和答案,他只需要上帝发声,他需要的不是上帝如何去给出一种理由,他只需要上帝打破沉默。可是上帝依然在沉默。
纵观《沉默》,我感受到最强烈的氛围便是,信众一个一个在失去,教堂一座一座在消失,教士一个一个在倒下,一度达数十万信众的教会群体仿佛在历史的温水中被无声无息地温炖了,而天、海、树、花、草却仍然按照惯有的自然规律静静地生存和发展着。
远藤周作在描绘日本信徒茂吉和一藏被官府因用“水磔”酷刑而殉教在海里时这样感叹道:“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空洞而茫然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神和海却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二
表面上理解,其实电影《沉默》所叙述的故事情节对于一个基督徒(天主教徒同)来说,似乎不太具有正面意义,至少不具有向导价值。不过,我依然很关注这部电影,因为在我看来,所有基督徒内心的某个角度或隐或显都曾隐藏着一位“沉默的上帝”,只不过《沉默》中之“沉默的上帝”是于400年前那个严酷环境中被展现出来而已,其实每个时代的信众何曾不有过“沉默的上帝”呢?当身处心灵、生活、事业绝境时,思绪何曾没有质疑过上帝的无动于衷呢?哪怕一点一滴;当生命、事工、教牧面临枯竭状态时,灵魂又何曾没有过怀疑永恒价值的时刻呢?哪怕一朝一夕;当事与愿违、适得其反的事发生时,精神何曾没有过质疑上帝主权的时候呢?哪怕一时一刻。因此,与其说《沉默》所展现之17世纪葡萄牙传教士的信仰境况是一种背道而驰的行径,倒不如说它昭示了许许多多信众曾或多或少有过的真实信仰挣扎,所不同的只是对上帝之“沉默”的理解是在不同的生命境遇中被定型的。事实上,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们是《沉默》时代的日本教会信众,说不准我们心中的上帝还够不上是一位“沉默的上帝”,或许已被定型为“沉沦的上帝”。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看《沉默》时几乎是屈膝而视,因为我不能肯定如果自己身临当时处境究竟会是哪一批信徒,是胆小怯弱、自私狡猾的吉次郎吗,或是面临“水磔”酷刑而临危不惧、至死不渝的茂吉和一藏,抑或是在残酷的“穴吊”刑罚中选择“弃教”的费雷拉和洛特里哥神父。也是从这层意义上来看,其实《沉默》中的那位上帝就是现实中的这位上帝,而《沉默》中的他们就是现实中的我们。因此,看《沉默》中之“他们”的“那位”上帝就是看“沉默”中“我们”的“这位”上帝。
在我看来,基督信仰最大的困惑便是人与神之间的张力,即有限的人在理解和认识无限的神时所出现的那种百思不解却又欲罢不能的张力,而《沉默》则把这种张力推及到极端的境地。当费雷拉、洛特里哥等传教士带着对上帝极其火热以至于视死如归的热情而不远千里迢迢来到东方时,他们所感受到的上帝却是一位看起来“冷冰冰”乃至“死气沉沉”的上帝,导致他们由希望到失望乃至绝望的不是他们自身所遭受的迫害和折磨,而是他们无法理解那些本身就受饥饿、贫穷、疾病的日本信众却因逼迫而无法得到上帝哪怕一丝一毫的“恩助”和“怜悯”。这种境遇可以说把陪伴他们成长的上帝形象撕得“粉身碎骨”,乃至于在《沉默》的最后章节里,二位传教士已丢弃了所有对上帝的认识和理解以及曾经有过的传统和理念——只留下一位上帝而已。可以说这是一种对以怀抱理念、使命、热情著称之传教士的最无情摧毁,因为对于一个传教士而言,没有了理念就等于没有了方向,没有了使命就等于没有了动力,没有了热情就等于没有态度。
到这里时,事实上《沉默》已摧毁了所有基督信仰的传统、理念和叙事,不再有圣礼和圣职,不再有经典和诠释,留下的只是一位赤裸裸的上帝,一位在人看来“无情无义”、“无声无息”的上帝。事实上,这也是《沉默》给我最震撼的地方,因为被如此“摧毁”的上帝却还依然存留在二位传教士的心里,哪怕只是内心的某一个狭小的空间。总之,上帝依然在他们心里,尽管是那么的隐蔽和低调,尽管他们的心已被绝望充满,也尽管他们身处的环境已是死气沉沉。
“我知道你万事都能做;你的旨意不能拦阻。谁用无知的言语使你的旨意隐藏呢?我所说的是我不明白的;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约伯记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