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生在开片处,飞船起飞不久,可能就如堕地狱。因为指向速度的专名“一马赫”(Mach 1)被错译为指向某种设备型号的“马赫一号”,是硬伤。文科生观影体验或许更差,尤其是语言类学科的。因为片中核心太空站名字所代表的“耐久” (Endurance),被错译为“永恒”(Eternity),相去甚远。另有一些误译和不妥,但都不及这两处荒唐,就不多举例了。最难受的大概是神学生等在中国比较边缘学科的人,其糟糕观影体验主要不一定来自“英译汉”的语际翻译,而更可能来自符际翻译的错位。因为这部电影充斥广义基督教的符号,如拉撒路、永恒、试探、试炼、祈祷、信仰、预表、应许、印记,不胜枚举,但却几乎没有指向基督教荣耀的上帝。这首先造成了这部电影本身的一个重大讽刺:成本一亿六千万美金,首周票房已超两亿六千万美金,如此不敬虔指向信仰上帝的巨额资金流,反映在当今美国好莱坞的每一张钞票、每一个硬币上,却都依法印着这样一句话——“我们信仰上帝”(IN GOD WE TRUST)。继而穿越到中国,这个《好莱坞报道》(The Hollywood Reporter)[注一]和《中国日报》(China Daily)[注二]等媒体点名叹服其票房贡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这里,由于无神论的官方权威,陌生的“信仰”成为边缘化的符号,游离于既有信息传播框架之外,观众就更不觉得影片扑面而来的那种讽刺所承载的荒谬感是一种错位了,可谓错上加错。——在中国,挣人民币,就必须坚持艺术“为人民服务”,这显然才是彰显绝对真理的合法逻辑,似乎负负得正、错错为对了?
宗教,尤其缔造大写“西方”文化的基督教,则更是诺兰极力避免的维度。虽在《蝙蝠侠》系列和《致命魔术》中触及原始部落和魔术所牵扯的神秘主义,但浅尝即止。离专门讨论宗教,甚至特定的某宗、某教,还相去甚远。诺兰此番笔下角色仍以英语为母语,却小心翼翼地在任何震怒、惊叹,甚至肉眼看见宇宙罕见奇观时,也避提早已口语化的常见感叹语——“噢、我的上帝”(oh my God)。而诺兰本人对宗教信仰,尤其基督教的回避,也无时不刻在其生活中体现。在就《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首映科罗拉多枪击案发表声明时(The Hollywood Reporter)[注四],诺兰最后说到“我们的心与他们及其家人同在”(our thoughts are with them and their families),不太符合英语习惯。在普遍受基督教影响的美国文化中,人们习惯性说“我们的心及祈祷与某人同在”(our thoughts and prayers be with someone),而不会刻意拆开这个比较固定的搭配。诺兰刻意隐藏的“祈祷”,在《星际穿越》中终于显形,但却是以一种玩笑的方式:老库珀调侃盯着地上 “异象”的库珀和墨菲是在“祈祷”,并要求两人“祈祷完了把这(异象)打扫干净”。——库珀直到片尾才做出回应,告诉塔斯:“这里从未如此干净。”可影片又有明确表现库珀在太空里双手交握静坐光中沉默的美好镜头,这一幕不指向祈祷,指向什么?库珀的儿女以及老布兰德,在地球上不断向没有回音甚至不知生死的人倾诉,唯相信去者还会归来,这不是祈祷,又是什么?诺兰在许多维度都呈现出这样一种欲言又止,需要观众费心及费力才能体会。观众如果想要更深切体验片中宇航员们在太空里只能听见祈祷声却似乎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可以看看尤里西•塞德尔的《耶稣,你知道》(Jesus, Du weisst)。
但诺兰毕竟不是在拍《星际圣经》或《圣经穿越》,所以对号入座的分析不宜多做。比如,“人”这个角色,其实不仅仅捆绑着犹大的记忆,还因其在片中所实犯的谋杀案,而背负该隐的记忆,并所有人的“杀人回忆”及其原罪——“人”杀了人、杀了机器人,又谋杀主角未遂,还试图进一步谋杀全人类,想要做开天辟地的宇宙第一人。又好比片中深入浅出的双关金句:“‘人’之前都是在撒谎。”(Mann was lying.)——“人”简直又要成了无可救药的撒旦。
诺兰所辛苦保留的叙事悬念,就如同马修•麦康纳在接受《纽约时报》(NYT)[注八]采访时一段逻辑荒唐的陈述所言:“这部电影挑战人类,但同时也有信仰在其中。它说的是:‘对,那外面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叫它外星人也好,叫它上帝也好,叫它原动力,随便(whatever)。’”——影片最后关头,假如改结局说是外星人,那答案也就赞美外星人了;解释成拉面神,也就荣耀拉面神了,没本质区别。那么这就不能叫“信仰”,不承载“永远”(for- ever),只能叫“随便”(what-ever)。这就好比,如果将《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所有借用自大写基督教的符号全部改换名称,也并不会影响其整体叙事,毕竟它不是基督教意义下的“福音”;在这个层面,完全可以将《星际穿越》的人文科技万能论,理解为诺兰版本的“人类补完计划”。相比之下,吕克•贝松在同期好莱坞科幻大片《超体》(Lucy)中异化,或曰“补完”,成就一个拥有百分之百宇宙全息的优盘,然后便不知道如何继续了,只能无力地诉诸开放式结局。诺兰在这一点上倒是狂野得多,直接利用那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展现一个可以解读为“救赎人类”的过程,并为之“机”选一个逻辑不甚自洽的答案,转述给观众。不过这里倒还真有一丝很微妙的幽默,不知是否诺兰刻意为之:诺兰给出的这个答案,其实就是机器神(deus ex mechina),而库珀接近机器神所通过的“道”,是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最后还继众人之后成为库珀的“副驾”,及其亲生儿子结局不了了之后在门廊前 “传承故事”的交流对象……我总感觉片中库珀这个人很无奈,甚至似乎要穿越银河与银幕质疑诺兰: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才满意?!——库珀显然是诺兰作为创作者的自我意识投射。从某种意义上讲,诺兰对自己的批判相当全面与深刻,甚至有意用大量幼稚且全无必要的蒙太奇去表现墨菲和布兰德两位姑娘之间身份必然的重叠与变异;因此,反过来讲,其比较成熟的批判在某些维度就极有可能是无意而成。
诺兰必然相信永恒和爱,因为片中角色嘴里说着“我永远爱你”。但这些声称永远爱对方的人也同时明确表示,自己的认知,大概还远不足以认识什么是“爱”,也更不知道“永远”为何物。老库珀奉劝库珀不要给小库珀许自己不能实现的愿望,但库珀仍对女儿说“我永远爱你,而且我会回来”(I love you forever and I am coming back)——在自己不明确知道什么是“永远”和“爱”的情况下,甚至在自己不确信几时或最终能否回来的情况下。这可真是令人绝望的爱。
克里斯托弗•诺兰及一支当今顶尖国际文艺运营集团,像片中角色一样圆满完成好莱坞赋予他们的“使命”(mission),创造了令人浮想联翩的《星际穿越》,但并没有创造令人无限神往的“星际穿越”——克里斯托弗只是一个试图表现“星际穿越”的信使,终究无法越过时空、科技、语言等诸多阻隔,手把手引导你洞穿星际。正如片中安妮•海瑟薇一段演技十分精湛的独白戏台词所言,她所饰演的布兰德笑中带泪地说服着自己并因此而坚定信心:虽然爱引领她漫游宇宙,但,“‘爱’并不是我们发明的什么东西。”(Love is not something we inven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