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内瓦的右手小指闪着光,是一只玫瑰金的戒指,戒指上刻着“Big Four 1914”。1914年,15岁的姞内瓦是芝加哥“四大金花”之冠,四个最美丽最富有最尚交际的少女。这并非纨绔子弟私下评选的花名,而是姞内瓦和她三个门第相当的好友自封的称号,她们煞有架势地专门定做戒指,又穿戴漂亮裙子合影留念。大概也只有身世最好容貌最美的女子能有这般自知和自信,而姞内瓦两者都有。她的父亲是成功的证券商,她的外祖父是建筑大亨。她通体圆润无骨,小而精致的手,长而瘦弱的腿,头发深而卷,深棕的眼睛永远闪着亮光。她的声音低沉沙哑,高声说话时不断变着调子,像在歌唱,“把每个字都唱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决不会再有的意义。”
1月5日菲兹杰拉德回了普林斯顿,姞内瓦回了康涅狄格州Westover女校。1月7日他的第一封信特快专递送到姞内瓦的手上,落款是“暂时的忠实的你的”(Temporarily Devotedly Yrs.),1月11日她的第一封回信寄到了他手上,落款是“偶尔薄情的但现在忠实的你的”(Yours Fickely sometimes but Devotely at present…)那天起的两年间,他们交换了几百封书信。她的倾慕者众多,他的身边也不乏女伴,这本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把一叠叠书信炫耀给朋友看,显得自己如何如何受欢迎。可是不知哪天起谁开始动了真心:
1919年夏天,在圣保罗市的父母家里,菲兹杰拉德唯一拥有的东西,是已经两次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Scribners)退回的长篇自传小说《浪漫主义自我主义者》。出版社的老一辈编辑认为手稿结构混乱 、不知所云,而年轻的编辑麦克斯威尔‧柏金斯从中看到了作者的潜力,鼓励他改写,“现在这个故事没有实质性的结尾”,“主人公的经历和性格都没有把结尾推向高潮。”在家中闷热的阁楼里,菲兹杰拉德照着柏金斯的建议改写了小说,9月4日他把修改稿寄给了柏金斯,改名为《天堂的这一侧》(This Side of Paradise),情节基于他的普林斯顿生活和两段恋情。这是他最后的赌注,他想要用这篇小说进入文坛、赢得名声、赚够钱、夺回珊尔达……恐怕所有人都会说,他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然后疯狂的快乐越转越快,把快乐都甩走了,只有疯狂——她对文字有天生的灵感,他欣赏她的才能,鼓励她写作。然后——他说服她用他的名字发表短篇小说,因为这样报酬更高。他开始在小说里大段大段抄袭她的日记和信件,并丝毫不以为然。没几年他的酗酒恶习越陷越深,他常常夙夜不归,即使在家也是酩酊大醉。她的生活空虚无聊,开始重拾芭蕾,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也不可能成为职业芭蕾舞演员,可正是如此她更疯狂地训练自己,每天练舞八小时。1930年,高强度的芭蕾舞训练诱发精神崩溃,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然后——1932年她完成她唯一一本小说,自传体的《最后的华尔兹》(Save Me the Waltz),菲兹杰拉德强迫她删掉与她精神病史有关的情节,并非因为他想保护隐私,而是他已经在自己将出版的小说《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里用了同样的情节。他曾当着精神病医生的面对珊尔达说:“省省吧,你这个三流的作家和三流的芭蕾舞演员。”然后——酗酒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杂志和报社陆续中断了与他约稿。直到有一天,菲兹杰拉德在任何的书店都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书,任何的书店营业员都表示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作家。因为珊尔达的病,他们的婚姻自1933年起就名存实亡。没人相信珊尔达的病能够痊愈,她从一个精神病院搬到另一个精神病院,设施更差、房间更脏。
1940年12月21日,年仅四十四岁的菲兹杰拉德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脏病突发。他的葬礼和他十五年前小说里描述的盖茨比的葬礼一样寒酸简陋,他死前破产,遗嘱中要求“最便宜的葬礼”。他曾像盖茨比那样夜夜敞开大门办派对,却只有很少的亲友来参加葬礼:他的女儿、他的编辑柏金斯、还有好友女诗人多罗茜•帕克(Dorothy Parker)。珊尔达困在精神病院,无法参加葬礼,报纸介绍珊尔达为“他不合法的妻子”,尽管在死前两天他还写信给珊尔达聊女儿的情况。多罗茜•帕克在葬礼上失声痛哭:“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This poor son of a bitch.) 在盖茨比寂寞的葬礼上,一名出席者讲了一模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