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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路3号,过客谢幕

宝庆路3号,过客谢幕

宝庆路3号,过客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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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依时依時

大头费里尼老师晚上微信告知:徐元章去世。“12月3日,这位老克勒死忒了。”他说。

寒冷冬夜里,耳边似乎又有徐元章的吴侬软语响起,他在暖炉前烤着那双女人般小巧的手,扬起脸来撒娇地说:“离开宝庆路3号,我是要死忒的呀。”

但他到底支撑了这些年,直到这个月。

上海早已经不是那个上海了。他用心营造的舞会和梦也结束很久了。现在曲终人散的时候到了。希望天堂里,徐元章能与那些衣香鬓影的日子重逢。

贴旧文一篇,谢谢你与我分享过的日子。——

其实很多次我都想写写徐元章和他的老房子。但几次动笔又不了了之,直到2010年看纪实频道才发现,宝庆路的豪宅已经易主两年,而徐元章,早已不知去向。

那一刻,我的耳畔似乎又响起老徐用几近撒娇的语气说出的上海话:“叫我离开宝庆路3号的话,我是连外面东南西北也分不清爽的呀。我要死忒的呀。”六七十岁的老男人用这种口气说话,正常情况下是会叫人掉一地鸡皮疙瘩的。但是在那样的场景里,你听着他双眼湿濡地说出来,知道是其肺腑之忧。

1957,风云多变的时节,徐元章的外祖父——上海滩做染料起家的资本家携一众姨太细软远走香港。其膝下13名子女各奔东西。留在上海的母亲带着13岁的徐元章搬进外祖父留下的这幢豪宅。就此一住,徐元章的命便和这幢房子长在了一起。

宾朋来了又走,人生几经起伏,他却几乎足不出户。世界在洋房外变化着,时间在洋房外翻腾着,而他守着这房子,像德国童话里守着一片森林的矮精灵一样,与这两者并无互动。

所谓与时俱进这种论调,对徐元章是不存在的。50多年过去,他的生活一直停留在1957年,心智似乎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但是现在,作为一名连继承权也没有的老者,他不得不从这里搬走。茫茫人海,我难以想象,这个连缚鸡之力也没有的老人离开他赖以生存的城堡,滚滚尘寰,将如何存活?

2005年,我在做实习生时想写一篇关于画上海建筑的画家的报道。一位非常老克勒的朋友推荐我:不妨去看看徐元章。“他画得一手好水彩,而且他只画老洋房。”给我的地址一看,就是宝庆路3号。

循着地址按响门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小到大许多次,我经过这幢花园别墅无数次,也曾无数次好奇地向里面张望过,而现在门开了。老太太一般瘦小的徐元章站在我面前,犹如已经认识我十来年那样熟络而随意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煮咖啡呢,赶上下午茶时间了。”这便是开场白。

去采访对象家里不比上门作客,我从来只是空手带着笔记本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去宝庆路之前,我觉得见老派的上海人家应该有点作客之仪。便绝无仅有地特地买了一盒红宝石小方才去敲门。带着这盒奶油小方,我跟着徐元章穿过一间低矮的杂物间,转过看上去快要塌了的楼梯,再穿过一间厕所,然后是一条甬道,突然豁然开朗,一间方正明亮的跳舞厅赫然眼前。大约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厅,铺着黄色的地板,朝南一侧是一色落地窗,窗外白色的台阶下,便是那5000平方米的草坪。尽管屋内四壁墙纸剥落,堆砌的家具一看都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但是这间阔朗的舞厅和这排窗户,依旧不失气势。

舞厅西侧,是一间小画室,暖气开得很足,这才是徐元章平日待客的地方。有几个中老年人慵懒地各自占据一个座位。一看便知是熟客。其中一位自称是律师,自我介绍说兼职徐元章画作的经纪人,主职是为老徐打房产官司。原来那个时候,房子问题就开始困扰他了。还有一位真是把我吓死,80多岁的老爷爷作猫王打扮。但他坐姿那么笔笔挺,对自己的装扮安之若素,好像他就是穿这细格子三件套西装和香槟色皮鞋诞生到这世上来的。

我用红宝石交换到一杯盛在塑料杯子里的咖啡、一碟奶油曲奇和一统关于绘画的访谈。我到底问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老爷子说着说着开始跑题,半路拿出自己妻女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给我看。(总算老人家的通病)。他的老婆异乎寻常地漂亮,我看到照片的时候,就知道不是寻常男人能留住的那种。

果然徐元章轻描淡写地说:“她文革后出国了,后来女儿也带去那边,再也没回来了。”正说着,猫王探头进来问,周五放什么音乐,老徐想了一想,报了一堆英文歌名。上海话夹英文。后来我仔细想想,他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竟从来没夹过一句普通话。

徐元章的绘画师承张充仁和俞云阶。前者是蒋介石像和邓小平像的雕塑创作者,后者则是《巴金像》的作者。只是在少年时代,徐学画的过程并不是去大师家求艺,而是这些大师来他家手把手教他。这似乎是他后来大半生的写照,外部的世界是到这幢房子里来找他的,至于他,从少年变成古稀,却几乎足不出户。

他不画人物,也不画别的景物,一幅接一幅的作品里,唯一的主角是上海的老洋房。徐元章画得是上海,是上海市民见惯的街景与建筑,但他画得又不是上海,不是这个热闹活泼的时髦都会,而是画家内心世界里的上海,静谧而闲适,洋溢着梦幻般抒情的气氛。

报道出来后,徐元章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周五晚去参加他的舞会。那个时候我在大学学生会里刚刚学会一点点“慢三”,在有人带我的情况下,勉强能跳恰恰。想到老人家的舞会不外乎是公园老人跳舞角那种,应该足够应付,便欣然赴约。当然那一晚,证明了我想得有多幼稚。

舞会差不多是7点开始的。一群年龄完全应该进养老院的体面人已经陆续就位。在他们熟悉的沙发和椅子上坐定。据说他们当中有医生有退休教师,但是绝大多数人是一生从未工作过的小开——已经6、70岁的昔日小开和公子哥,穿着光可鉴人的皮鞋梳着光可鉴人的头发。白天斑驳陈旧的地板在夜晚灯光一打竟然泛出上好柚木的颜色。由于玻璃的镜面效果,这舞厅又显得比平日大了一倍。

“猫王”在放卡带,作为舞会的伴奏带。哦天哪,这不是公园里老人家跳舞时听的那种《血染的风采》或者《康定情歌》,不是那种格调的怀旧乐,统统是英文歌,我从来没听过的怀旧金曲,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歌,唯一熟悉的是《moon river》和《Tennessee Waltz》。

上海电台经典94.7播放的查理林怀旧音乐节目里,那位老克勒主播每次用上海话说“吾伲来听一首river rita”的时候,我真是觉得酥了半边。宝庆路3号里也是这样,他们自称的时候不说“阿拉”,而是用更为正统的上海话说“吾伲”,称呼对方都是查理陈马丁李密斯黄,说起来都是昔日哪个资本家那位名门之后。

无一例外。
这是他们的入场券。

有个老人家请我跳舞,据我目测他大约超过80岁,光头、矮个、紧身西装,带我跳完一支牛仔舞不带喘气的。天可怜见我实在是跟不上那个节奏!和他相比,他的脚是20岁的,我的脚在他面前才是80岁的。于是我只好做壁花,看着眼前这群老人家。

徐元章不太跳舞,他笑眯眯看着他的宾客们,适时上来加些汽水和饼干。看到每个老中青女人都软语温存几句。中途不断有熟客自己摸着门进来,有些略年轻的老男人(50岁左右的),会带几个娇艳的女孩子来。有戏校的,也有舞校的。那晚有一个叫swan的学芭蕾的女孩子不知被谁带来,端得好身段。放什么音乐都跳得极美。男人们争着和她跳舞,拥她入怀时,手就势收得紧一些,她也只是回报嫣然一笑。“猫王”和她跳狐步时,一个激动竟然滑倒地上,我几乎以为他要猝死,不料他便就势趴在地上做《天鹅湖》里天鹅之死的动作,一边说“swan,来看看老天鹅为你而死。”哄堂大笑。我却开始觉得不堪。

临走的时候,我想去和徐元章道别。看到画室里亮着灯便跟着灯光走过去。隐约掩着的门半开,我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徐元章不是一个人坐在里面。画室里开着一盏黄色的灯,暖暖的色调照在他和一位相当年轻的女士身上。他们手拉着手,喁喁细语,那位年轻女士的头几乎靠徐元章怀了。按照年龄来说,徐元章足够做她的父亲甚至祖父。但奇怪的是,此情此景看起来并不是不自然的,眼前这幅画面看起来是干净的,甚至于是,宁静的。

我帮他们关上了门。

《胡桃夹子》里,被诅咒的王公大臣变身玩偶木偶,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魔法才会解除,这些贵族才能恢复人形,自由走动。对于徐元章和他的朋友们而言,每周五的这场舞会,不啻是有如上意味。那是与屋外现实世界相抗衡的一个短暂而温柔的时刻。

当破旧的舞厅内音乐响起,当7、80岁的老翁滑出精湛的舞步,当少女巧笑倩兮美目四盼,奇迹也出现了,皱纹消失了,白发也消失了,剥落的墙粉和起翘的地板不见了,满屋子的老人味儿变成了衣香影鬓的味道。昔日小开名媛后代,在这间屋内重拾十里洋场的鸳梦。徐元章宛如回到少年时代,1957年的夜晚,华丽的豪宅内,那是妈妈和朋友们每夜跳舞通宵达旦的声响和场景,高跟鞋击打着弹簧地板,每一个音符都回来了。

但当舞会结束。人散后,徐元章什么都不是。

他一生不曾真正工作过。不曾真正呼吸过社会上的空气。多年来除去朋友接济和卖画所得,他的收入甚至还不够他出门上一次馆子。衣服也穿得廉价。但他并不以为憾事,他拥有过那些华服美食,现在他还拥有关于那些的回忆。

有一天傍晚,徐元章穿着件红色棉袄背心带着我在这片草坪上散步的时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的一位舅舅以前在这片草坪上骑马。他从马上跳下来的样子,永远昂首挺胸。走路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大群名犬。你真是不知道哟……”他突然有点动感情,微微眯上眼睛看着眼前的庭院。那一刻,他明显忽略了我的存在,自顾自站在了记忆的草坪上。然而我眼前实在没什么衣马自轻肥的富家公子和绮梦,我的目力所及,只是一片明显缺乏人修剪而疯长的衰草,失去了原有的青翠,在那上海的秋夜里瑟瑟地抖着。

其实早在徐的父母和舅舅一辈,家道已经中落,子女并无长辈的生财之道,但享受之道却不肯马虎一点。舅舅玩马玩名犬,妈妈学画学跳舞,万贯家财徒留花架子,内中却在虫吃鼠咬中被慢慢蚀尽。一如这间屋子,金玉其外,但仔细看时,雕花的木头里白蚁飞了出来。

徐元章并不讳言自己其实很穷。但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每次去他家,总能看见三两个极动人的年轻女孩绕着他转。而且每次去,这些面孔都不同。问他。他总说:是朋友。

这些“漂亮朋友“有的是舞会上的男人带来的,有的是跟着徐学画的女孩子。年龄总在20岁左右,至于那些年纪大的,慢慢就会离开这个社交圈,又会不断有新的女孩子加入。2006年,我正式工作后,带了包咖啡去拜访徐。

他在画室里躺着,他身边的,又是一张新面孔了。那是一位活泼丰满的小姑娘,正捣鼓着一盒绿色泥巴为他做面膜。徐听到我进来,要起身犹未起身,一把被小姑娘按回躺椅,她娇嗔道“帮帮,侬伐要乱动。”徐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倒是看得入了神。问他,什么时候该名叫“帮帮”了?他指着小姑娘说,“都是伊,说我们是老人帮,于是叫我帮帮。”

后来我回去想想,这个名字倒真是贴切,这么多特定阶层的老人之所以乐意亲近徐元章,是因为他肯做造梦人。这梦是这群“老人帮“共有的梦,也让徐本身乐此不疲。

我问过徐一次,何以总能在身边保持固定数量的年轻女孩。要知道,即便是个英俊多金的年轻男人,也未必能做到。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戏谑的答案,没想到他思索片刻正色道:第一,从技术角度来说,我的年龄已经不可能对这些小姑娘产生危害了(呃……好吧);其二,我是个风流人,但我不下流。这些小姑娘见惯了男人索要的嘴脸,而我,给她们的是充分的自由和安全感。

但同样是因为漂亮女人的缘故,后来我便不再去宝庆路3号了。

起因其实是件很小的事,一次我的一位北方女友来上海玩,我做向导。因为恰逢周五晚饭店到处满座,又恰好我们走到淮海路,于是我建议女友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上海老克勒的舞会。女友没意见。她长得漂亮又大胆会打扮。我想“老人帮”也应该没意见。

果然女友走入舞厅时,男人们的眼睛亮了几盏。素来咪咪笑坐在一侧的徐元章看到我们,主动上前邀请我跳了一支慢舞。舞毕,他说到草坪上走走吧。离开人群,他很莫名地开始说一位朋友的是非,

“那个某某某,你认识伐”,他说,“真是拎不清,他有一次到舞会来居然带了个外地的女孩子,我这种地方,是外地人能进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上海小姑娘像你这样的”,徐看了我一眼,那种一贯含情脉脉的眼神,“我自然是欢迎的。”

我听懂了。但一时也拉不下脸来。赔笑了几句,推脱外面风大,重新回到舞厅。后来自然是我找个借口带女友匆匆离去。再后来因为工作忙了起来,走过路过宝庆路时去看徐的闲心也就淡了,当然也是因为有这次的芥蒂在。

但没想到,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从电视上。原来因为徐的母亲50年代去法国后再也没有音讯,作为失踪人员的子女,他对这幢老宅并无继承权。外祖父的其他子女也一直在争各自的利益。2008年,房子卖给某地产集团。节目组最后,打出字幕:“花园洋房易主后,再也没有联系上徐元章。”那个每周五如约上演的舞会和“老人帮”的狐步舞,终究成了断章。

实话说,此时此刻,我很想念那扇小小的铁门和里面的那整个世界,徐元章用50年悉心封存凝固住的时间以及如琥珀般永远活在往昔的人们。

也想念我每次按响他的门铃时,这个瘦小的老人会用那种漫不经心的糯糯上海话说:“长远不见想我了吧,进来喫杯咖啡吧。”



(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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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微信中看到一篇,转帖一下。

云也退:老克勒徐元章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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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23云也退  大家

老克勒徐元章的眼泪
by 云也退

【一】

这事说起来也是巧极了。

若干日前,刚刚下载了全本《金瓯缺》,想读读这部近来被誉为“半世纪来最好的历史小说”的长篇,忽然想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某年,在他家,他告诉我说他的父亲是“徐兴业,一个写小说的”,“你大概没听说过,《金瓯缺》得过茅盾文学奖”。他的形象并没完全淡去,只是他的名字,脑中翻来覆去,就是回忆不起了。

然而,万能的互联网仿佛知道我在找什么,大下午的把一条很容易被忽略的信息发到眼前:“徐元章死了,上海滩最后一个老克勒去世。”

徐元章。是这个名字。一个预感成真了:再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就是死讯。

那些天,李银河又成新闻人物。就我的所见所知,媒体记者们都该感谢李银河,她的言论与传闻(很多是险恶的,至少语带嘲讽)见诸报端的如此之多,实在是因为她太配合了,一有时间都接待访客,支援他们的版面。而徐元章,他的宝庆路3号同样来者不拒,像我这样的小记者,也是在他这里得到了写大文章所需的一切。

可徐元章不是有很多观点、很多故事或很健谈的人,他的所有热度,都围绕着那栋房子而来:它是属于徐的外公周宗良的遗产,现在,周的一众继承人吵吵着要分割,而徐元章作为外孙,由于母亲下落不明,连继承人的份额都没有。法院判了房子作价卖掉,于是在这些新闻里,他是个无助的人,即将被从7岁住到现在的大宅里赶出去。

写他的人,都是同情他的。但也只能同情。因为在这个案例里,正义感派不上用场。这不是公家强取民宅,这是家族后代的内部纷争,公家是应当事人要求介入的。此外,倘若徐元章是位功勋,例如大科学家和大艺术家之后,或者自身有什么特别让人感动的地方,他或能争取到更多一些的支持,而现实情况是,他两样都不占:他被称作一位“少爷画家”,意思是,别的画家是练出来的一技之长,而他,除了画技一无所长。

我心说这不公平。可你又能指望怎样的公平呢?

被许多双眼睛觊觎着的房子,庇护不了它唯一的看守人。除了表达不满,徐元章唯一能想到的抗辩就是:“我可是从7岁开始住到现在的啊!”

【二】

宝庆路3号大门上有个很旧的木头信箱,徐元章自己出来应门。开门之后,他直接带着我往里走,没有寒暄,没有通姓名,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连一句“小伙子来啦”的话都没说。仅仅因为我刚刚从不远处的健身房过来,他说了句“气色蛮好”。

我气色蛮好,他呢?他是矮个,既无气场,又无相貌,小眼睛,耳朵打蔫,往人群里一丢,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唯一的身份是画家,亏了有这身份,还有“老克勒”的头衔,否则更少有人注意到他。他直接带我去了他的画室——身为西式沙龙的主持,他连杯待客的咖啡都没沏。

我猜好待遇都是给女生准备的。但后来我明白,他的脑子里大概没有待客之道这么一说。他把所有客人都当熟客,那意味着,不需要任何端茶送水的礼节了,有了反而拉远了距离。稍感意外的,是他家似乎没有佣人。

徐元章在他的画室里跟我说话,那里乱乱的,几张沙发椅靠墙放着。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顺手在一幅未完之作上涂两笔,似乎是一张威尼斯风景画,一条船泊在两座楼房之间,深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作为蓝本的照片夹在画板的一角。他说,这照片是一个朋友给的,让他帮画一幅。他擅长画带有油画效果的水彩画,色彩厚重,对比强烈,比如那水面,就是深蓝和柠檬黄的致密交织。

我见人说,徐的笔只画上海老洋房,这似与我的印象相悖。他会接手一些零活,根据照片来画点其他地方的景物。

我以为他会细述一下官司的来龙去脉,但他好像以为我都了解了一切了。说着说着,他才讲起他是颜料大王周宗良的孙子,父亲是徐兴业,写《金瓯缺》的那位。关于这房子,他也没多说,毕竟这是众多继承人的共同财产。“这房子落到谁手里,我哪里关心得过来,”他说,“不要随便被收掉,让我没地方住就好了。”

“我帮你写写报道。”我说。

“侬写写好了。”他半是不在乎,半是无奈,也许,正是因为无奈才不在乎。

【三】

客厅外边是个舞厅,一百来平米,有落地大玻璃门和悬式窗帘,墙上挂着他自己的画和一些照片。我记不住屋里的陈设,只是记得地板不太好了,有点不平,有明显的缝隙,钢琴是肯定放了一架的。墙上的照片里有不少女人,打扮得都像是八九十年代《大众电影》的封面,头上烫大波浪花的,卷刘海的。问起这些人,他回答说是学生,有的是亲属,有的则是“干女儿”。

干女儿。换个男人说这词,你大概就心领神会了。徐元章呢?

舞厅外是一个花园,枝草横斜,仔细看,似乎已疏于打理有日,摆着些旧家具的遗骸,从花园深处回望舞厅,玻璃门配窗帘果然典雅,一架梯子斜倚在屋侧,房顶上似乎落着杂物。这时,我看到一个穿工装的女子从里端走廊里出来,徐元章跟她说了几句话——大概是个钟点工:单看她的容颜,在徐家工作是相当愉快的。

我们回到画室,徐元章就要放音乐,他的抽屉歪歪斜斜,好像快关不上了,里面都是大唱片、大卡带。我说,我只在老电影里看过这类东西。他便说,我们都喜欢老的,亨弗莱·鲍嘉,克拉克·盖博。

“詹姆斯·迪恩?”

“迪恩也好的,”他笑一笑,“现在没有他这样的演员了。”

放了几首曲子,他向我发出邀请。

“你晚上就来吧,”徐元章说,“今天我们就有舞会。”

【四】

“上海老克勒”的舞会,看一场少一场。“克勒”这两个字来源素有疑问,有说是“color”的音译,指这些人的“色彩”,有说来自“class”,指他们的“阶级成分”。都是富家之后,受着西式教育,听蓝调,抽雪茄,吃曲奇,喝红酒,放黑胶唱片,跳爵士华尔兹,确实颜色独特,但也都无一例外地随着所属阶级的消亡而沾上了“没落”两字。

不过阶级的灵魂是衰敝的物质条件所取不走的。一些名门之后,后来追忆六七十年代的家族浩劫,爱读爱听的人往往很多,且追捧不断,与之相对的则是另一些人的讥刺:娇生惯养,缺少大神经,逢人诉苦,算什么贵族?两种态度永远水火难容。徐元章他们倒是安静,与世无争,让过去的过去,把剩下的光阴尽可能转化为只争朝夕的欢乐。

来此一遭,不开眼界是不可能的。舞厅里,簇拥着七老八十的一群男人,最年轻的大概就是六十出头的徐元章,却是最低调的一位,尽沙龙男主人的本分,坐在旁边,接待像我这样第一次到场、人生地不熟的访客。十几个人一起跳起来时,屋子里就不觉得很大了。我们坐在下陷的沙发里,徐一边欣赏着老朋友们的快乐,一边问我:“你有女朋友了伐?”

没有,所以?

“那你常来来,我这里年轻小姑娘很多。”徐说。

当晚我就认识了一位穿套装的小姐,她有个日本名字,名片上,姓氏和名字之间空了一格。我发现,来此间的女性都长着一副干女儿的模样(无贬义),没有善舞者,全是来坐等老男人们牵手的。女权主义者看到了定会愤怒不已,然而多少年来,强而有阅历的一方向弱小识浅的另一方献上谄笑和单腿跪,这样的组合已是西式社交颠扑不破的中轴;也许在两性关系里,最能一拍即合的总是隔代亲。

我看着这些人:衣冠端正、眉飞色舞的老大叔、老大爷,怯生生、不知该不该陶醉进去的女士小姐。一首连一首的爵士乐,我不晓得哪一首是弗兰克·辛纳屈,哪一首是猫王,只知道闭目谛听,就像看见弯月和星辰在夜晚的水面上荡漾,苦乐各半的回忆载沉载浮。我不禁想着:写这些曲子之人,那时也得这个岁数了吧……

【五】

我认识了舞会上年纪最大的人。没有记错的话,他姓周,锃亮的一个光头,面纹清晰,目光炯炯,和善中透着威严,而且嗓音雄浑,令人横生敬畏。他的个头也不高,但比徐元章健朗许多,穿着束紧腰身的西装,两腿滑动起来似船桨一般有力。徐说,这位是周医生——八十岁?八十五岁?我记不清了。

周医生的存在,让徐元章很有几分得意,这是他派对上镇宅的宝贝。周医生的舞步精美,女伴们无不倾倒——是真的“倾倒”,他猛地一俯身,她就快碰到地板了。轮到快节奏的音乐时,举座都在看他一人,当老爷子移步休息,徐元章立刻奉上点心酒水,就像迎接王牌队员下场的体操教练。

女士们挨个同徐说话。是的,他们距离很近,摸手,捋头发,翻耳垂评论下“耳坠真好看”,稀松平常。我看不出有什么恶心的地方。“少爷画家”徐元章实践着他所喜欢的风流。如今,年轻一代大多是些荷尔蒙本位主义者,两性科普读物也都在宣扬这些,说性冲动乃是大脑释放的某些东西所致,属于本能,本能的尽情释放和压抑,成就了人的放荡和“闷骚”——在他们眼里,自称“风流”的都是虚伪。

但我也不认为,见过徐元章,我就有权裁断真正的风流为何物了,因为我也看到了他的“无害”属性:貌不惊人,头发稀疏,眼皮打蔫,让人难以想象他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难道说,男人必得熬成一把羸弱的年纪,才能领取一张“准予风流”的资质证书?

显然也不是。

见其子乃见其父。徐兴业就是个矮小瘦弱之人,可是,当年他却娶到了“颜料大王”家的千金周韵琴,以徐当时的身份,这绝对是一次高攀。他的四卷《金瓯缺》,一百来万字,我现在浏览此书,还能感觉到字间的一股淡定之气,这是一种西方气息,受过无产阶级史观洗礼的历史小说,绝没有那么耐心的描写、铺陈和思辨——拿《金瓯缺》对比一下姚雪垠豪掷42年写成的《李自成》,你便知端的。

徐兴业不简单,徐元章也是,他遗传了父亲的身板,更兼家道中落,却也不折不挠,在一段长途感情跋涉之后,跟向自己学画的学生,一个名叫“黄亨义”的女子结了婚——想想吧,父亲得有怎样的家族背景,会给女孩取名叫“亨义”?

在写专题稿的时候,我起先敲下了“徐老先生”三字,然后看来看去,把“老”字拿掉了。我想表示尊敬,但心有不甘:他分明只是个年纪较大的公子哥而已嘛;可是,“公子”一词固有的那种奢侈和纨绔味道,从这个人的外表又完全看不出来——那日,他穿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灰色小夹克,身边游弋着异性:我想,与其说她们爱他,仰慕他,抢着做他的女人,不如说她们想沾这宅子的味道。我不是贬低她们:满足这位“没落贵族”的小小虚荣心,不也是仁慈一桩吗?

【六】

父子两对婚姻,就连结局都相似:徐兴业病逝时,周韵琴不在身边,至今无音讯。黄亨义则在徐元章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远赴美国。他们的女儿也去了那里。

命耶?运耶?

黄亨义的履历,说出来真让人顿足:随徐元章学画,那都不值一提了;她还曾跟随白俄罗斯舞蹈演员学芭蕾,师从言慧珠学京剧,师从男低音歌王温可铮学声乐。可巧,那夜除了周医生,我也认识了一位旅欧歌唱家:他戴茶色眼镜,阔面方颐,器宇轩昂。徐把我介绍给他,我们便说上了话。

他说,自己曾与朱逢博齐名,后来去了意大利,国内才没什么人知道他。然后他问我:喜不喜欢欧洲?

我说我喜欢法国,尤其是……

“哈,哈,”歌唱家用两声中气十足的嘲笑打断了我,“法国,跟意大利比,那简直是……”他伸出一根小指头,一个劲地戳着。

每个人都这么骄傲,都这么以自己的西式品位和背景为豪。只有徐元章除外,他最闇弱,最边缘,仿佛一个残疾人,得倚仗一台价值不菲的轮椅——他的宅子——才能走动。可以想象,宝庆路3号之于他,相当于一块浮木之于溺水者。

但这只是我后来的领悟。当时,我和那些初来乍到的女士一样,还在老克勒们的精气神、在宽敞的空间以及迷人的音乐之间微醺着。“羡慕嫉妒恨”是病态的,人的正常本性,仍是因他人的快乐而快乐。

我向歌唱家求教,如何合理地发声,我说,我嗓子不好,高声说话没一会儿就哑:“可能是发声部位不对?”

我的无知再次触怒了他,他又摇起了头。

“No,no,no。为什么要高声讲话?你知道北欧人是怎么说话的吗?我站在这里,你站在那里,那么老远,我是这么喊你的。”他张嘴做出叫人的样子,然后佝下身子,一臂平身,勾动了几下食指。

【七】

我带回了一些所需的材料。专题发表的那天,我给徐通了电话,约了翌日带着报纸再去拜访。不过这一次,开门的是周医生。

“徐先生不在吗?”我没料到他也在。

“在,在。”

周健步如飞,我们穿过甬道。在舞厅门口通往画室的地方,我看到徐跌坐在地上,掰着腿,哭丧着脸,地上溅着不少水。他身旁立着个饮水机,上面插着一只不大的净水桶,桶身中间箍着个大钢圈,只见钢圈上面的半个桶体翘了起来。

“我怎么办呀!”徐元章拍着两腿叫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呀!”

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什么事?

周医生一把把他搀起来,连声责备:“你这个人,你买这种便宜货做什么?”然后他走过去,小心地拆下翘起来的那上半个桶,拿给徐看:“这种东西可以买吗?”

我孤陋,从未见过这样分体式的净水桶,几分钟前它竟然分崩离析了,根据地上的情况,事故发生时桶里水不算多,就是样子有点可怕。

“怎么办啊,我受不了了啊……”主人犹在一边呜咽一边喃喃。我愣了一下,便过去帮周的忙,刚一碰饮水机上的残桶,就被他喝住:“别动!水泼出来地板就泡坏了!”

他拔去插头,同我一道把整台饮水机搬到了屋外去。机器一点都不重。在门口,老爷子忍不住又跟我嘟哝起来:“徐元章这人,拎不清的,买便宜货给自己找麻烦……”

吃惊,纳闷,然后是恍然。

我能说什么呢?仅仅几天前,这老宅还是那么活色生香,现在我却看到了它的末日。它古雅精美的地板经不住一摊水的攻击,而看护它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少爷”,自理尚且不能,难怪那些算计房子的人都视他为无物。我们把地板弄干净,站起来的时候,徐兀自躲回画室去了。他受了惊吓。

室外阳光耀眼,屋里却弥漫着忧伤。周医生仍然平静,那天,他同我聊着帮徐元章卖画的事。我们在舞厅里的画作前伫足细看。“一直没有人好好帮过他啊,”他说,“他这种风格的画,还是很特别的,”他说,“他要是有个经纪人就好了。”

“不过他的干女儿蛮多的。”

周没有回答。我们看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其实品位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八】

徐元章谢过了我给他写的东西。我又去了他家三四次——只能是晚上,再也不挑白天了。周医生依然活跃,歌唱家却再没见到。四五个老爷子坐在徐的画室里时,看起来不像一群老友,倒仿佛幕间休息时在后台饮场的演员。每次都有新面孔的女性出席,打情骂俏的有之,百般依偎的有之,但我不想说他“艳福不浅”。在遥远的神话里,有些小神仙使尽全力,才能把身体化成一个洞穴,供自己的灵魂躲藏——你会说一个灵魂有“艳福”吗?

他躲藏在每一夜的欢愉里,藉此不去想以后的事。所有来访的人,男人,女人,老的,年轻的,常客,稀客,经年老友,萍水路人,都在帮他维持一个幻觉:筵席不散,今夜到永远。我听人们同他谈起,这花园可以如何整饬,这墙皮应该怎么维护,老旧的东西该换成什么款式的新品。他需要这些来不停地加固幻觉:我可以一直住下去,我可以住到死。

也许,他只是对真实束手无策,所以只能相信幻觉。

【九】

但真实总是骇人的,而幻觉又是这么一种方便的替代品:当一个大幻觉破灭,那些集体参与维持它的人们,便会各自制造出一个小幻觉,躲进去。

五年前,我听说他真的要搬了,宝庆路3号门口贴出了限他克日搬迁的法院公告,老克勒们的舞会真的要谢幕了。我急忙启动了心理防御机制:怎么会呢?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呢?难道美好的东西会就这么毁了吗?不可能的,宝庆路3号会化险为夷的,也许法院只是做做样子,也许……

不愿看到不好的事发生,就宁可避开它,相信它没有发生。可是,当黑色的真实悍然站到你的面前,你还能躲避吗?你只能哭泣,捏自己的脸,徒劳地想把自己从梦里唤醒。徐元章虽是生活上的低能儿,却是至为敏感之人,他在饮水机前洒泪,谁能说其中没有一种阴郁的预感?他不荒唐,我得用理解阮籍穷途之哭的方法来理解他。

我写这些字,与其说为了纪念他,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我早该去看一看他,他贡献给我一篇文章的素材,他让我开了眼界。但是我躲了起来,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听他的抽泣。

每个舞会之夜,徐元章都会陪着新客人,到花园里走上一圈,踩着衰草,聊聊现在或者过去——从不聊未来。我也被他陪过一次,那天,他先说了几个“蓝血”舞客的背景,然后又说到几个他喜欢的、画过的老洋房。

我坦率地说,我对那些建筑毫无兴趣,因为老房子大多徒有其表,里边恐怕早就鼠患猖獗,木石朽败。他哼哼地笑了几声,回头看着自己的房子,挺了挺腰板。

“是的啊,”他说,“还好我还住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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