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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正浓粉正香,江湖庙堂各无常
原创 江东猫草 远行者与碎冰匠
2025年02月04日 20:16 广东
平时不太看综艺,也不太是偶像剧的信众。有一次陪一个失恋gay蜜看《康熙》,我被小S戏剧化的真实惊到:这样眷恋肉身,贪欢恋世,活得就像要永生不死。
同样的感慨,我在看李玟上音综的时候也说过,肉身鲜活,又善良又自我,好像永远不老。
后来李玟和大S都在48岁时去世,在完全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预期的情况下,突然之间,从一个谣传的裂缝里,死亡的阴影逐渐扩大,直至“火化”两个字蹿出金红色的舌头,吞没笑盈盈的脸。
生时如虹,死时如雷。
熟悉的秩序被逐渐蚕食破坏,熟悉的世界慢慢离去。
我是贪生恋世的人,喜欢乌般头发雪个肉,留恋鲜艳招展的肉体。关于死,对我慰藉最多,让我有最多感怀想要阐发的,是一个毛姆写的故事。
毛姆是讲故事的天才,他把这段真实经历写在自己的东南亚游记里,短小,简洁,没有过多渲染。
1922年,48岁的毛姆从科伦坡前往缅甸,先后游历了缅甸全境、泰国、柬埔寨和越南,然后从海防去往香港,历时一年。在缅甸掸邦的原始丛林里逗留时,他遇到了一位意大利神父——对方18个月没有见到过任何白人,听说他来了,专程来找他,说着流利的英语,脸因为疟疾而发黄。
毛姆问他需要什么,威士忌、金酒、茶或者咖啡。
神父说,两年没有喝过咖啡了,咖啡在这里是奢侈品,传教的钱很少,难以消费。
毛姆给他冲了一杯咖啡,神父喝得眼睛发亮,直呼人间甘露,又给了毛姆一些自己种的生菜来交换更多咖啡。“人应该过过匮乏的生活,才能真正享受它。”
他说自己在掸邦的山区里待了12年,兄弟是米兰的神父,近日说要寄给他一些钱,资助他回意大利看看母亲,因为母亲老了,活不了太久,希望一家人能见一面。“我当然愿意再见到她,但我害怕走;我想我要是走了,就没有勇气回来见这里的人了。人性很脆弱。”
然后他问毛姆有没有照相机,想拍一张新修成的教堂的照片,寄给一位伦巴第的女士,这名信徒资助了这座简陋的木屋教堂。毛姆跟随他去到礼拜堂,屋后有一间小小的卧室,只有一张床、一个洗脸架和一个书架,另有两个帮厨的本地女佣。毛姆看到其中年轻的那个女孩长着兔唇。
神父介绍说,这是一对母女。年长的女人原本有丈夫和另外两个孩子,但是几周之内他们相继死去,她的村人认为她邪灵附体,女儿的兔唇就是罪证,于是将母女俩赶出去。母女两人到处流浪,所到之处,村民都会驱赶,还要把她们带到仰光去献给海神来换钱。她们在绝望的流徙当中听说基督徒不怕邪灵,于是找到神父,匀得教堂外的一间屋子,给学校的学童煮饭作为交换。
神父每月都会受到寄来的意大利日报《晚邮报》,逐字逐句阅读,知道意大利发生的每一件事,斯卡拉在演什么格局,哪些书出版了,政坛有什么样的演讲。“通过这种方式,我保持与世界同步,头脑活跃。我不会回到意大利了,一旦回去,我就会退回原来的环境里。在现在这种生活里,我不能有片刻松懈。”
神父淡然地说,虽然坚守使命,但对掸人无能为力,他们大多数习惯了佛教,而且“佛教是很好的宗教,适合他们。我不能不尊重他们的信仰,只能寄望于感化偏远小村落里的村民,必须要用上帝给与的双脚走路寻找,时常走三十、四十公里才能到达。”
两人分开之后,毛姆回到世俗世界;再后来,又回到欧洲,二战前黄金时代的欧洲。此后他不时想起这位神父,尤其在脂粉香浓、华灯丽影、珠光宝气的时候想起他。
胸脯饱满的首席歌剧女伶一曲舒曼,幕布落下,观众交谈起高雅的志趣,毛姆就会想到这位意大利神父,想象他沿着掸邦森林小路徒步奔波,想象他老病交加,死在小村落里,而村民会因为世世代代的习俗,把非基督教的葬礼强加给他。
家家户户来观看一个白人的死亡:在神志清醒的最后时刻,面对陌生的棕色面孔的俯视,他会怎么想?
他放弃世俗给与的一切,爱、美、安乐、亲情与友情、艺术和造化的天赋,来到这里,忍受孤独、困厄、贫穷,度化有限的人,终身得不到认同,并以非基督教的方式死去,他会不会觉得这一生的辛劳、克己、坚韧还有意义?
对于以信仰支撑自己整个生命的人,这一定是个可怕的时刻,“因为此时此刻,他们肯定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否真的相信。”
这个故事带给我的冲击并不在第一眼。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在柬埔寨洞里萨湖看到无身份、无国籍的船上浮民下水捕鱼、捞上来用破旧的器皿煮食时,大自然的苍莽,人在异邦、失去身份的孤独,丛林社会的困厄,在恐惧和敬畏当中,我忽然想起了这个神父。
他没有回意大利见母亲最后一面,选择余生留在中南半岛的丛林里,最后的神志清醒的时刻,上帝安慰了他吗?
但愿是的。毛姆也认为是。
毛姆这样过于聪明而擅长嘲讽的人,用非常肯定的笔调写:他的信仰坚定,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经历了痛苦以及跟上帝结合的不可言说的喜乐。他是上帝的普通劳作者,工资是上帝的荣光与永恒的世界,人的灵魂,好歹都得接受,这让他有一种满足。
我在史诗里读过数以千百计的宏大的生死,残酷的胜利,但没有哪一个,在“死”的问题上如此地安慰我。
归根结底,人要回答的不过是一个问题:你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这一生,有没有如愿。
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不过是此时和彼时之间。
黄土陇头送白骨,红灯帐底卧鸳鸯,也不过就是此时和彼时之间。
自洽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