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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 繁体版《天堂沉默半小时》代后记

繁体版《天堂沉默半小时》代后记

繁体版《天堂沉默半小时》代后记
-|王 怡 发表于 2010/11/8 11:32:00
http://cdread.com/thread-2562-1-1.html

我一直琢磨这个话题,给人类的精神世界带来颠覆性影响的,有一群牧师的孩子
。他们小时候跪在床边,为祖母的疾病、父母的离异或一个热切的愿望祷告。得
不到回应,就走往怀疑和悖逆。他们一生大多孤苦伶仃,总是孤独、傲慢和凄绝,
尽管他们未曾宣称自己的思想是一种福音,但奇怪的是,那些使他们一生飘零在
劳苦愁烦中的声音,却仿佛另一种布道,深深打动了这个世界,直到怀疑成为怀
疑者的信仰,悖逆成为悖逆者的偶像。

例如:奠基了近代国家哲学的牧师之子霍布斯,在俄罗斯大地撒播革命谬种的神
甫之子车尔尼雪夫,创始近代社会学的拉比之子涂尔干,创立实用主义哲学的
牧师之子詹姆斯,以泛神论和神秘主义著称的牧师之子、也作过牧师的爱默生。
或者,再算上牧师的孙子卢梭,牧师的弟弟伏尔泰。

以及另外两位,尼采和伯格曼。他们的父亲都是路德宗的牧师。他们的作品魅力、
心灵苦楚,和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生活,也极为相似。两个牧师的儿子,花了一
辈子力气,去否认上帝。又费了一辈子力气,去抗拒虚无。最后剩下的一口气,
将自己从尘世中放逐。

28年前,伯格曼把自己流放去了费罗岛,从此与世隔绝,也几乎与电影隔绝。瑞
典是千岛之国,当年康有为流亡斯德哥尔摩,买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也打算在
那孤零一生。20世纪的电影史上,伯格曼堪称大师中的大师,遭遇世人顶礼膜拜,
他却反复谈及自己一生“彻底的失败”。举凡家庭、爱情和信仰,在他的电影里,
都荒凉犹如“狼之时刻”。在自传《魔灯》中,他说,“我的罪恶多得数不清,我
决定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人,来弥补人生的失败”。 伯格曼遁入艺术,借人造的
美,与上帝辩论。“我不信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人,我只关心自己”。

这位不爱任何人的导演,一生结婚五次。60岁生日那天,他的第五任妻子邀请他
9个子女来家里。那是伯格曼第一次见到全体后裔,他却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
弟兄姊妹彼此也不相识。这位牧师的孩子,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对不起,我不是
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个孩子反驳,“不合格的父亲?对不起,你根本就不是一个
父亲”。

伯尔曼离世的那一周,我再观摩了他的《第七封印》《处女泉》和著名的《沉默
三部曲》。他在童年,去教堂听父亲宣讲基督之爱,回家却见父母形同陌路,家
人彼此怨恨。后来,母亲的婚外恋拆毁了这个家,他幼年的信仰就此破灭了。18
岁那年,哥哥自杀,妹妹堕胎,他煽了父亲一耳光,离家走了。从此,爱对他来
说,成了一座奥斯维辛。

到晚年,伯格曼仍与哥哥妹妹活在敌意与疏离中。1957年,他拍摄《第七封印
》时,几乎再被信仰抓住了,又被怀疑死死套牢。他说,“我夹在信靠和怀疑
两种念头之间,进退不得”。就是这个进退不得,使《第七封印》成为电影史
上描写受苦魂灵在地狱门外徘徊的一部伟大作品。十四世纪的欧洲,骑士布洛
克十字军东征回来,目睹家乡骷髅遍地,瘟疫横生。他在旷野上行色匆匆,与
现身的死神下棋,想从他那里捡点时间,就像狗捡吃桌上掉下来的碎屑。

这时的伯格曼,或许是一生中最接近指望的时候。布洛克就像伯格曼的化身。
大地的坍塌,使他怀疑天空的坍塌。仆人琼斯,却对主人的忧愁浑然不解,一
路上唱着类似“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的小调。

对琼斯来说,幻灭是一竿子到底的。布洛克踱入教堂告解,喃喃微语,说为什么
上帝躲在无用的应许和看不见的神秘中,为什么他不以“一种精确的方式”显明,
以直面的方式临在呢?其实是伯格曼的灵魂,在这个角色中呼喊,“我不要信仰,
我要知识;我不要猜测,我要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布洛克也如我灵魂中某个部分的墓碑。理性主义的怀疑,犹如希
腊的大理石殿堂,如何叫一块石头都不留在另一块石头上;又如一滴陈年老醋,
如何才能够滴入大海呢。

在路上,布洛克遇见一个大篷车马戏团,小丑约瑟、妻子玛丽亚和他们的儿子迈
克一家。这显然是对逃往埃及途中的约瑟、玛丽亚和耶稣一家的隐喻,暗示着上
帝的“道成肉身”仍在大地上继续。

伯格曼以少见的温情镜头,描绘这家人在颠沛流离中的喜乐。这喜乐和琼斯的
不同,不是投靠肉体的愉悦,而明明住在灵魂的安息和丰盛里。我的朋友景凯
旋,研究东欧文学。最近他对我说,原来贝多芬的《欢乐颂》就是自由颂,也
唯有欢乐颂才是自由颂。因为没有喜乐,哪来自由。《人权宣言》的缺陷就是
它不能创造喜乐,所以只有《人权宣言》是不够的。

我说,景伯伯的儿子景凯旋,你是有福的。因为你精巧的头脑,就像雅各粗壮的
大腿,被上帝摸了一把。可怜许多知识分子永远傲慢地以为,自由只是自由的痛
苦,自由就是自由的怀疑。

黑白画面,有一种超现实的现场感。布洛克和约瑟一家坐在草地上午餐,他看着
自己的手,发现生命中的恩典,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对玛丽亚说,“你看我的手,
它还能动,我的血液在里面流淌,太阳还在头顶。你在微笑,迈克已经睡着了,
约瑟弹着自己创作的赞美诗,这一刻我永远不能忘记”。

陪过我许多光阴的伯格曼啊,难道你89年的生命里头,就不曾有过这美好的、
将一切怀疑都搂在怀里、一切战栗都归回安息、就像父亲搂着孤儿的时刻吗。

在《处女泉》中,三个流浪的歹徒,摧毁了一个敬虔的家庭。上帝有爱,却似
乎无情,上帝在哪里呢?如果死亡之后,一如死亡。信与不信都是深渊。那么
住在费罗岛,与住在斯德哥尔摩有什么分别。何不归去,田园将芜;何不归去,
老之将至。

然而父亲抱起少女卡琳的尸体,母亲捂住了哭喊的嘴。在卡琳头下,荒漠中冒出
一股活泉。这对夫妇跪下,流泪,为一辈子的生与死而感恩。

若非如此,死亡终如夜枭来临,艺术也必如繁花散尽。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处
女泉》,独自一人,哭得十分蹊跷。那时,只是盼望本身打动了我,而非盼望的
由来。人生若有天上的剧本,人生就足够奇异。因为十年后,你才恍然,知道当
初那个夜晚,自己为何哭泣。

紧接着,伯格曼在60年代拍了《沉默三部曲》,上帝的沉默是他反复的追问。最
震动我的是《冬之光》。乡间教堂一次主日崇拜,和一天的故事。一个年轻人
来找艾利克森牧师,陷入信仰危机的牧师却无法安慰他。出去后,年轻人在河
边开枪自杀了。他绝望的诱因,对我来说,仿佛8.0级的汶川大地震,当年叫
我险些从椅子上摔将下来。

那个忧忧愁愁的渔夫对艾利克森说,这些年中国越发强大,报上说,他们很快就
有原子弹了——我们的神到底在哪里呢?

这令我惊诧的情节,以一种惊骇的方式,叫我看见人类的同源,并生出对这世界
的负罪感。这个年轻的渔夫叫约拿,伯格曼改写了旧约的《约拿书》:面对崛
起的尼尼微大城,连先知约拿都自杀了。那悔改的福音纵有人传,谁还能听呢,
上帝如何能以天堂的沉默,胜过地上一切喧嚣?

当人的欲念呼啸而来,人在什么地方骄傲,上帝就在什么地方沉默。但对愿意倾
听、悔改和顺服的人,圣言却从不沉默。这是伯尔曼未曾进入的终点,却是我如
今的起点。这么说几乎有些残酷,因为伯尔曼的电影,曾给了我一个真实得惊人
的废墟。我在电影世界里的信仰之路,是从他那里拓荒的。他呢,他却把灵魂藏
在胶片中,然后扭头而去。

三部曲之后,伯格曼连挣扎都离开了,后半生的片子越发冰冷,仿佛《婚姻生活》
中的那句台词,“这世上有什么比夫妻相互憎恨更可怕的事?”

城堡里的晚餐,是最得安慰的一幕。布洛克的妻子在饭前诵读《启示录》,论到
世界末日,天上的救主展开第七封印,在审判之前,天堂沉默了约有半小时。

对马戏团的约瑟来说,末日其实是一个温暖的词语,甚至好得无比的企盼,因为
第七封印被展开之前,《圣经》如此说,“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
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伯格曼终于死了。穿过黑暗的玻璃,或者听见,或者一无所有。我在那个清晨,曾
为他暗中不灭的灵魂哭泣。生前他说,“经过死亡,我即化为乌有,穿过黑暗之
门。等着我的,全是我无法控制、预料和安排的东西,这对我来说,有如无底的恐
惧深渊”。

有一个以上亲人埋葬的地方,叫做家乡。有一个以上亲人睡着等候的地方,叫做天堂。
死亡最可怕的,不是拿走身体,是拿走人在身体之上,储蓄的一切意义。人们成群
结队地死去,不分贫富、男女、老幼、族群或贤愚。这是最直观的一种平等。甚至不
是死亡本身,是死亡的普遍性吓坏了我们。就像贫穷的家庭女教师简·爱,向主人罗
切斯特求爱,她说,经过坟墓,我们将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过去以往,我曾和伯格曼一样,在儿子的位分上桀骜不驯,对父亲的职分东躲西藏。
因为在大地上,我不曾见过子的典范,也未曾见过父的荣耀。但那个下午,汶川
8.0级大地震。我摇晃着进入卧室,靠在床边,按手在一周岁的孩子头上。高层公
寓就像船一样荡漾。孩子醒了,望着我,我望着活画在眼前的十字架。就开口祈祷,
说神啊,你若带走我们,实在好得无比;你若留下我们,我们的余生,你要拿来成
就什么呢。

这样,为什么还要拍电影、看电影、写电影和读电影——除非有一位圣子的位格与
典范,在肉身显现了,被天使看见了,被我们经历了,被世界传说着;除非到了最
后一页纸,最后一句词,人说,我的灵魂欢畅,我的肉身安居在指望里。

这是最后的一场电影,这是掩卷之时。感谢上帝,我是自己罪恶的幸存者,是被移
植在恩典里的残疾人。那天过后,我才真是人家的儿子,又真是人家的父亲。



王书亚2010-6-21修订,结婚13年,孩子3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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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你若带走我们,实在好得无比;你若留下我们,我们的余生,你要拿来成就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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