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在贾宝玉心中,为啥只能排第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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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在贾宝玉心中,为啥只能排第四位?
原创 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2-05-15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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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怀疑,他俩谈的那个东西,到底能不能算“恋爱”?
各位好,今天的正稿是《感谢李稻葵老师的新发言,让我理解了什么叫“集中赢”》,想了想还是丢小号上了,喜欢的朋友请移步过去。
李稻葵老师这人,我当年还听过他的讲座(那会儿他头发还没白,想来也算时光荏苒),按说其实学养还算不错,但当时就觉得他跟正经一流经济学者还差了点啥东西。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好像隐隐约约把它写明白了。
虽然小号已经写了正稿,但大号今天还是不想放空,这两天翻出很多旧文来整理,发现一篇十年前在大学时写的有关《红楼梦》的随笔,觉得还蛮有意思的,跟大家分享一下。离开大学转眼也十年了,大家也可以对比一下,看看我这十年间有没有变化,文笔和见识是进了还是退了。
另外今天我会做个《小西沙龙》直播,因为最近又身体不好,这次不一定做的很长(甚至可能睡过去了也不一定),只是看到平素很多朋友的留言回复未及,挺不好意思的,想听我聊聊天的朋友有时间可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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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不太喜欢读《红楼梦》,因为我其实一直很怀疑,贾宝玉和他林妹妹谈的那玩意儿,到底算不算恋爱。
很多人说红楼梦里的爱情非常伟大,比如蔡元培先生,就说《红楼梦》敢写男女之情“实乃中国文艺复兴之发轫。”
其实我倒觉得不然。西方文艺复兴爱情观的演变有两个脉络:
一个是薄伽丘《十日谈》里的肉体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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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则是但丁《神曲》中的精神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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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脉络最终归结在一起形成了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灵肉统一的爱。
而与之相比,中国传统文学中爱情观的发展先天营养不良——中国古书中的圣人英雄有一个算一个在爱情上冷血。关云长秉烛达旦,刘玄德手足衣服。玉麒麟“唯好枪棒”,武二郎“不喜女色”……
最懂“风情”、能娶上漂亮媳妇的男人,都是猪八戒、矮脚虎、土行孙这样的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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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潘金莲与西门庆是奸情,张生与崔莺莺是偷情,《白蛇传》就不消说了那根本就是大男孩与小保姆。
讲英雄的戏一般都不含半点爱情在里面,讲情爱的戏就没有半个英雄在其中。真特么咄咄怪事。
可能有人会说,还有梁祝哩——其实梁祝现在的样子——黄梅戏也好文学也罢——是民国以后随鸳鸯蝴蝶派出现才形成的。我大一有一次上课,老师发了几页民初版的梁祝作参考,怎么说呢?感觉根本就是色情与迷信的大杂烩。
可以说,中国古代爱情,先天就营养不良,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
因为古代中国缺少西方那种“灵魂恋爱”的传统。男女之情被看做一种单纯的肉体关系,专做繁衍后代只用。敦伦嘛!敦伦之外那点感情,就被看作是“欲”。
又因为要存天理灭人欲。自然百善孝先行,万恶淫为首。所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们古人认为,没有爱情只生孩子的婚姻才是最好的婚姻。
你看,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婚姻有关的其他人都在场,唯独不让男女自己出面,目的就是唯恐你们之间出现感情。
鲁迅先生对这种延续中国3000年的婚姻传统(这绝不是随口乱说,周礼中就有此制),有一个很不客气评价。先生说“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所以中国有个词叫先结婚后恋爱,这种方法繁衍到其他层面上去。中国古代所有男女之情及其所谓的“佳话”,基本上都是以肉体关系为中心:
要么就是求交尾不成而猴急的前戏——比如张生同志的PUA名言:“求娘子救小生一命!”
要么就是爽过以后意犹未尽的后戏——比如柳永同志逛完窑子留的那些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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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柳永
《双城记》里西德尼的毫无肉体关系的献身式的爱情在我们这里不会发生,也无法理解。甚至中国人管爱情叫“爱情”也是很晚的事——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早先时候,爱情这个词的语意,一小半在“敦伦”那里,更多的则是在“淫”那里。中国人对自己的生命其实是不太怜惜的。为君死是忠,为父母死是孝,为朋友死是义。但唯独为个女人死反而要招人笑话。所以叫“淫丧”,所以《双城记》里无比光辉的西德尼,如果放在古代中国,就是“淫丧”。放在今日中国,则曰“舔狗不得好死”。
所以,总结起来说,我比较倾向于认为,咱中国古人是不太会谈恋爱的,因为我们本来旧没有这个概念。你一说爱女人、立马想到的就是“淫”——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那会儿,基本也是这么想的。所谓“柏拉图式爱情”原先是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
只有肉体欲望传统而缺乏精神恋爱的的这个传统,决定了《红楼梦》确实是个飞跃,但同时又限制了它能飞多高。
从飞跃上讲,红楼梦里,确实有些精神恋爱的影子了,贾宝玉大概是中国第一个不以占有为目的欣赏女性的文学形象。比如他看宝钗肌肤很美,想的不是上去摸一把,而是若生在林黛玉身上就好了。又如晴雯和黛玉都对他说过类似“我岂是为你,我是为我的心”的话,他不怒反更生怜爱。这些都是要有真情甚至还需有些灵性才能悟得的妙处。
在红楼梦里,中国的爱情第一次有了灵的参与。
但说它飞得不高,一是因为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给出的爱情观,不是将灵肉统一起来,而是将它们分割开来互不相干。
这就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贾宝玉身上,西门庆张生这些人的习气其实他全有,他只不过是比这帮人多了一些东西而已。
说的不好听一些,如果以前的中国传统言情小说里男主角都是流氓,那贾宝玉就是情种加流氓,充其量不过是大情种加小流氓。总之流氓的习气是改不了的。不然作者似乎不知怎么处理这个肉体之爱。扔了它岂不让人成了和尚?
所以小说中一上来就暗示他在秦可卿那里性启蒙,又明写他与袭人试云雨。后面又说他调戏金钏儿(其实是互相调戏),又在关键时刻一溜烟跑了。弄得人家投井。
如果你单把这些情节挑出来看。贾宝玉和西门庆张生之流实在是没啥区别的。
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似乎是两个人,从精神之爱上讲,他既怜香惜玉知冷知热又专情于黛玉,实为难得。从肉体上说,他又是个完全无所谓,不负责,滥情的家伙。这个人物人格分裂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感情分割的混沌和两难。
由于没有人文启蒙,作者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处理审美专一与欲望泛滥的矛盾。甚至没有有意识的把它们分割出来。其实这也是中国文人自古以来难以解决的问题。
“美人卷珠帘,深座蹙额眉”他们模模糊糊的能够认识到审美和肉欲似乎是两种东西。但却又总撇不清。究其原因,是因为中国没有人文主义,古代的中国人几乎不懂得怎样去欣赏人自身。
这一点从艺术上看的最明显,中国的山水画意境悠远,工笔花鸟惟妙惟肖,可一旦到了人物画上——有一个人敢长成画里那样么?
雕塑上就更不用说了。西方的人体绘画尤其人体雕塑却成熟的很早,且非常发达。为什么?因为古希腊人,很早就认识到,人是世间最可宝贵的生命。他们的价值体系是建立在以人为中心的基础上的。因而,他们就很会欣赏人自身——就像我们因为崇拜天地故而很会欣赏山水一样。一个连人都不懂得欣赏的人,你指望他怎么“人文主义”。
而欣赏人,一定又是从欣赏异性开始的,所以有了真正的爱情的地方才会有人文主义。有人文主义的地方才能现代人,有现代人才有现代化,网上流传的那个美帝占领军征服日本后执意要在日本人的电影剧本里加吻戏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能明白贾宝玉欣赏女性和他厌恶功名反对传统其实是不可分割的了。
中世纪文化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把某种东西的尊严摆在了人的尊严之上,欧洲那里是上帝的尊严,中国古代是皇权的尊严祖宗的尊严,现在是权的尊严钱的尊严。为了这些东西可以打压牺牲人性。性情中人的贾宝玉是不做的。
其实贾宝玉有何异于凡俗之辈,一颗赤子之心,返归本真的心情而已。中国文化传统发展了2000年,最后一个活跃的思想是阳明派,最成功的一部小说塑造了这么一个人物。都是回到原点,清零式的东西。客观上宣告儒家社会实践其实是总失败——你搞了半天,原来还不如“空”,不如零,不如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但是即便是红楼梦里的爱情,似乎也还及不上这个零。
你看贾宝玉在向林黛玉告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除开老太太,太太,老爷,第四个就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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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在贾宝玉和作者曹雪芹看来,可能就已经很感人了,但我估计如果现代哪个男生敢跟女孩这么说,他一定注孤生。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现代的爱情观是接受过人文思想洗礼的。
读过《海的女儿》的人应该还记得,巫婆告诉海的女儿要想有一个灵魂,必须让王子“爱你胜过他的父母,甚至他自己的灵魂。”当然王子后来没到这一步,海的女儿最后变成泡沫了。但海的女儿自己却真的“爱王子胜过爱父母,甚至超过爱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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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不想讨论爹娘和恋人到底哪个该更重要的问题,但说《红楼梦》里贾宝玉爱林黛玉,没有《海的女儿》爱王子那样深,应该是没错的。
而曹雪芹这一笔,显然也不是白写的,你看,在写了这段告白之后,他紧接着就是“金钏儿事件”宝玉戏金钏儿,王夫人发威。而面对母上大人的发威,宝玉立刻就懦了,最后金钏儿投井。
抛开后面与“宝玉挨打”的衔接不谈,从小说结构来说,这个情节安排的其实太突兀——宝玉调戏金钏儿,金钏儿答宝玉,王夫人打金钏儿,甚至后来一定要把她撵出去,金钏儿投井,这些都好解释。问题是贾宝玉一看母亲就跑,实在跑的不伦不类。
你贾宝玉不是向来怜香惜玉吗?不是从来都敢在老太太太太面前使小性吗?平日里要这要那,脾气大得很,这个时候怎么懦了?
细究下去。这和袭人开门晚了,宝玉踹她一脚还有本质的区别。——这个情节对贾宝玉这个人物的整体性损害太大了。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闲人的《红楼梦》干嘛要这么写?
我觉得,这里疑似也是曹雪芹为小说结局安排的一个暗示,你贾宝玉不是“除开老太太,太太,老爷,第四个就是姑娘。”吗?就让你看看这个排序有多厉害——就因为亲妈发了一次威,贾宝玉对他刚刚还“审”过“美”的人连维护也不敢维护一下。这暗示了以后他在追求爱情路上,遇到更大的阻碍,他也是除了“跑”和哭不敢作更多的抵抗的——晴雯死了,他也就写个《芙蓉女儿诔》悼念一下而已。对逼死晴雯的他妈,他敢有半句抗议么?他不敢。
我很怀疑在之后林黛玉遭遇不幸,他也只能这样。
指望他能像西德尼或海的女儿一样为自己的爱情勇敢抗争,甚至自我牺牲,是不可能的。
所谓的怜香惜玉,所谓的“第四个就是姑娘。”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父母之命不可违,贾宝玉再怎么反传统也翻不了这个、
我们“最伟大的爱情故事”比人家的一纸童话还脆弱。
我觉得现代社会,应该不会有女孩子想嫁这样的男生。她们一般管这叫妈宝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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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红楼梦里的爱情到底伟大不伟大呢?
从纵向比较上来讲,确实是登峰造极的。甚至可以说,里面的女性,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群真正立体化了的女性。而贾宝玉恐怕则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参悟一点真爱的男性,之前的男人则不是淫棍就是性冷淡,以现代人的品味来说,个个都是渣男。
但从横向比较上来说,比之于同时代已经人文觉醒的西方那些忠贞不渝、为爱而死的爱情故事来说。《红楼梦》里这个爱情城东从坚贞和可贵上讲,恐怕都是排不上号的。
我想起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的那个段子:
主人公鼻祖,第一代何塞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那里贫穷愚昧,村子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某一天一个吉普赛人给他带来了一些磁铁之类的新鲜玩意儿,何塞立刻沉迷在了其中,无法自拔,每天废寝忘食,不务正业,妻子和村里人都觉得他疯了。
后来某一日,神神叨叨的何塞突然对众人宣布:“地球是圆的,像个橘子一样。”
大家觉得这人彻底疯了。只有那个吉普赛人在再次来到时夸奖了何塞,说他能在如此闭塞的小村庄里靠几样外来小发明琢磨出这件事真的很了不起——虽然这个真理,在小村庄之外,已经被证明了好几百年了。
我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想到的就是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就是那个在闭塞小村庄里悟出“地球像个橘子”的何塞,虽然比人家落后了几百年,但他依然是不容易的、伟大的、却也是孤独的。
在那个闭塞的村庄里,别人都觉得,他居然这么说,简直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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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像独自想出地球是圆的的何塞一样,能写成这样,曹雪芹也尽力了,还是得给他点个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