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脉之徐树铮孙女:莫嫌英气未能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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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2 水煮历史
徐家三代才子:一代狂,二代直,三代真。可惜的是,中国人本质上并不欢迎特立独行之士,这就注定了才子自古命运不济
我从未见过如此容易动情的人。一提及父祖故事,泪水就在她眼眶里打转。如是者七八次,我真担心它掉下来。真这样的话,你让我如何劝慰她——一个80岁、饱经风霜的老人?
这个中德混血老太太其实不是祥林嫂,她一头灰白而卷曲的短发,一袭乳白色及踝长袍,一条蝴蝶兰纱巾,一副蓝色耳坠,加上一架无框眼镜,典雅得如同松尾芭蕉的俳句。可是她的脚暴露了她的性格,那是一双赤脚,凉鞋是年轻人穿的那种带一点波西米亚风格的款式,酷。看得出她是一个行者,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在台湾,她不置房产,一个人住在深山里,这便于她随时拔脚远游。这次到上海,是应上海博物馆的邀约,参加古画鉴赏活动——她是牛津大学艺术史博士,著名的书画鉴定家。活动结束后,她将到尼泊尔待上一年,研究的课题是那里的弥勒现象。
上海国际饭店恰好与她同岁,我们约在这家老饭店的咖啡厅见面,谈的正是她的家族故事,这或许增加了她的感伤。1949年,母亲芭芭拉正是带着他们姐弟3人从住了4年的上海坐船离开中国的。她熟悉国际饭店。
她有两个名字,中文名是徐小虎,英文名是Joan Stanley-Baker。他祖父是段祺瑞的心腹爱将徐树铮,43岁时被刺身亡;父亲是民国宪法学家徐道隣,一生郁郁寡欢。徐家三代都出才子:一代狂,二代直,三代真。可惜的是,中国人本质上并不欢迎特立独行之士,这就注定了才子自古命运不济。
01
世间若无段祺瑞,史上必无徐树铮。
1901年,徐树铮22岁,去济南投奔山东巡抚袁世凯。恰逢袁母去世,袁暂不办公,只让一名叫朱钟琪的道员与其面谈。二人话不投机,徐树铮只得打道回府。巧的是,段祺瑞正好路过徐树铮投宿的客店,两相接谈,终生订交。段祺瑞事后回忆二人初次相见的情景时写道:
至旅店拜客,过厅堂,见一少年正写楹联,字颇苍劲有力。时已冬寒,尚御夹袍,而气宇轩昂,毫无寒酸气象。因询之,谓投友不遇,正候家款。问以愿就事否?则答以“值得就则可就”。用心奇之,约与长谈,深相契,遂延揽焉。
1905年,段祺瑞出资送徐树铮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5年后,徐回国,在段祺瑞手下效命,成了段的死忠粉及首席智囊,人称徐为段的“小扇子”。段之决策,无不与徐商量,徐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民国初年的政治走向。
徐树铮对段祺瑞的忠诚无可置疑。1917年初,总统黎元洪与总理段祺瑞之间爆发了“府院之争”,总统罢免了总理。徐树铮是徐州人,其时家小均在徐州,颇受驻军徐州的张勋照顾。为了助段祺瑞重回权力中心,徐树铮决定牺牲张勋。他赶回故乡,对张勋说,只要张勋同意倒黎,段祺瑞就同意张复辟清室。但事实上,段反对复辟的态度是一贯的,此前也曾当面对张勋直言。徐树铮并非衔段命而来。张勋不知徐树铮此举是计,信以为真,竟上演了倒黎复辟的闹剧,这为段祺瑞马厂誓师、三造共和提供了绝佳的理由。
冯国璋当总统后,与国务总理段祺瑞再次爆发“府院之争”,段被迫辞职。徐树铮幕后纵横捭阖,运动军阀,逼得冯国璋不得不再度起用段祺瑞组阁。
1 9 1 7 年 7 月 ,北 京 ,在 徐 树 铮策 划下,段 祺 瑞 组 织“ 讨 逆军 ”讨 伐 张 勋
段祺瑞对徐树铮的提拔、袒护也非常人可比。1914年5月,徐树铮年仅34岁,就当上了陆军部次长。1916年,段祺瑞任国务院总理,徐树铮再任陆军部次长兼国务院秘书长。为了提拔徐树铮,段祺瑞不惜顶撞袁世凯。段祺瑞要任命徐树铮为国务院秘书长,袁世凯不喜欢徐树铮,对段发火:“真正太不成话!军人总理,军人秘书长。这里是东洋刀,那里也是东洋刀!”他不赞同段的任命。段的回答也干脆:“请大总统先把祺瑞撤了,那时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袁世凯虽然窝火,最后也还是依了段。
1 9 1 7 年 ,张勋复辟时的北京街景
段祺瑞为什么如此宠信徐树铮?说到底,一是看中了徐的忠诚,二是倚重徐的才干。
就文才而言,论诗,徐树铮写过如下以言志为主的诗句:
“月色横空云影去,男儿襟抱与同清。”
“好向桥头待黄石,何须酒后问青天。”
“是非那遽论成败,蠖屈龙信会有时。”
“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
“功名尘土空谈笑,意态风云自卷舒。”
“到眼古今皆好友,放怀宇宙即吾庐。”
“满眼旌旗对杯酒,莫嫌英气未能驯。”
论文,他起草了辛亥那年清军前方将领吁请清帝退位、实行共和政体的通电宣言。
论联,“美人颜色千丝发,大将功名万马蹄”是他赠友人的联句。1925年,孙中山逝世,他写给孙中山的挽联是,“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兴,一言而丧;十稔以还,使无公在,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上联典出《论语》,下联典出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立意高标、措辞铿锵,被推为众挽联之冠。国民党大佬胡汉民、汪精卫、张继等一致承认,“徐之才气,横揽一世,远不可及”。
妙的是,徐树铮对音乐也有精深地研究。1925年,他奉命考察各国政治,在伦敦大学东方研究系、英国皇家学院发表演讲,题目居然分别是《乐通于政》、《中国古今音乐沿革》,内容深奥,让翻译头痛不已,但却赢得了在场专家频频赞叹。
政治强人段祺瑞其实何需酸文假醋的文学之士帮忙。即便需要,也不过以倡优畜之。徐树铮之所以成为段氏心腹,靠的绝不只是文才,更重要的是,他是长于政治、军事谋略和行动的霸才。
1911年,中国深陷辛亥革命漩涡中无暇他顾,在俄国多年煽动下,外蒙独立。1919年10月,徐树铮仅率领一旅边防军出塞,用了1个月时间就收复了外蒙。这其间,他最重要的决定是采用雷霆手段软禁外蒙古伪政权的“内阁总理”巴德玛多尔济、王公及哲布曾丹巴活佛。
孙中山得知此事经过后,大为称许:吾国久无班超、傅介子其人,执事(指徐)于旬日间建此奇功,以方古人,未知孰愈?
几年后,徐树铮将拜会孙中山,临行前,孙中山曾对蒋介石说:“徐君此来,慰我多年渴望。”孙、徐见面后,彼此惺惺相惜,孙甚至力邀徐留下来做自己的参谋长。徐树铮是段祺瑞的人,当然只好婉辞,但由此也为南北和解达成了默契。
才子自古狂傲,身为北洋袍泽,徐树铮除了段祺瑞,几乎看不起任何北洋同僚。他所常与交往的,倒是清末状元张謇、翻译家林纾、《新元史》作者柯绍、桐城派末代大师马通伯、清国史馆总纂王晋卿等博学鸿儒。袁世凯曾如此评论徐树铮:“又铮(徐字)其人,亦有小才,如循正轨,可期远到。但傲岸自是,开罪于人特多。”
袁世凯本人就吃过徐树铮“傲岸自是”的苦头,只是此事更关乎徐树铮的政治信仰。1915年底袁世凯称帝后,徐树铮给袁呈了一篇《上袁大元帅书》,堪称刀刀见血,不稍假借:
天下初定,誓血未干,而遽觑非常,变更国体。民信不孚,干戈四起,大局之危,可翘足而待。惟有速下罪己之令,去奸谀之徒,收已去之人心,复共和之旧制,国势可定。若再迟疑瞻望,多延时日,是直授人以柄,自召天下之兵,非策之得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1925年12月30日午夜,徐树铮车行至河北廊坊火车站,被冯玉祥部下张之江派兵枪杀。冯杀徐,肇因于徐7年前曾枪杀冯的舅父兼老长官陆建章。陆建章是袁世凯的军政执法处长,专事暗杀勾当,为人不齿,于公于私,均为徐之敌人,但徐之除陆,亦为不法之举。
冯既杀徐,为掩众口,布置了一个陆建章之子陆承武为父报仇的现场。段祺瑞得知徐树铮死讯后失声痛哭,明知是冯玉祥作假,奈何没有把柄在手,也只好隐忍不发。
近4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下野后的段祺瑞乘火车出京前往天津。据曾宗鉴笔记:“专车开出一小时后,段走进随从人员乘坐的车厢,问车过廊坊停留多久。又问:‘又铮被杀,是否是在站内?’及至廊坊,段开窗而望,历十分钟,口唇微动,喃喃若有言,老泪盈眶,掩面入卧。”
上世纪50年代末,段祺瑞的孙子段昌义在台北见到徐树铮之子,告诉他说,“爷爷嘱咐的,以后每年摆供,祖先牌位旁,要摆上徐爷爷的牌位,给徐爷爷磕头”。从那以后,段家每年都遵嘱祭徐。
徐世昌、张謇等人都为徐树铮送过挽联,主题大都是为国惜才,唯徐少年同窗、书法家张伯英送的挽联直陈徐的巨大弱点,“孔文举(孔融)早慧非祥”。
02
徐树铮有一妻四妾,子女十人,其中两人早夭,徐道隣是其三子,最为徐树铮疼爱。段昌义在台北见到的徐树铮之子,就是道隣。
徐道隣1924年曾随父赴欧美考察,并留德读书。次年父死时,道隣仅19岁,回国奔丧后返德继续学业,几年后以《宪法的变迁》一文获得柏林大学法学博士学位。一位德国公法学者称赞此书:“德文措辞精确、晓畅,尤其所援引的文献特别严谨、广博,实在无法令人相信是出自一位年仅25岁的外国人之手。”
徐道隣1932年回国后走了仕途。先是供职于国防设计委员会,做蒋介石的秘书和蒋经国的家庭教师。蒋介石之所以延揽徐道隣入幕,是因为徐树铮与蒋有旧。蒋介石尚未显达时,与徐树铮见过面,徐当时就对人说过,将来真正能帮助孙中山成功的恐怕是蒋介石。后来蒋曾一度与孙赌气,擅回宁波老家,徐即写信给孙,劝其切不可放蒋走,同时函蒋万勿离孙。
虽然当了蒋介石的秘书,但徐道隣并不特别得意。徐小虎还记得,那时候一到夏天,蒋介石就要到庐山避暑,父亲会跟着去,两人几乎朝夕相对。徐道隣喜欢吹笛子,晚上经常吹,蒋介石也很喜欢听他吹。“我那时候太小了,听到那昆曲笛声哇哇大哭,因为那笛声凄惨得不得了。”徐小虎说,父亲不喜欢宋美龄那奢侈的做派,因为宋美龄一上山,要雇挑夫搬上去一大堆东西。宋美龄一到,父亲就告辞回家。
这样性格的徐道隣在蒋介石身边待不长。1938年,他就赴意大利使馆任代办去了。徐小虎说,他们住在罗马的时候,父母晚上时常会到当时的意大利皇帝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家里和许多别的外交官一起做客,而听说他们夫妇是客人中最年轻、最帅的一对,他们在那里经常见到那个臭名昭著的总理墨索里尼。
中意断交后,徐道隣回国,却被考试院院长戴季陶相中,礼聘其担任考试院铨叙部甄核司司长。徐道隣在考试院干了3年,却3次提出辞职,原因是他提出的政策主张不能获得同僚的支持,有一次他甚至当面与考功司司长陈曼若发生争执。但连续3次,戴季陶都支持他,他的辞呈终未获得通过。
后来,他转任行政院政务处处长,直至1945年的那一天。
1945年是徐树铮遇害20周年。徐道隣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辞掉行政院政务处处长职务,向重庆北碚法院及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起诉张之江和冯玉祥,后者当时是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控告的罪名是杀人罪。在过去的20年里,他从未放下复仇之念,也从未开口说过一次“冯”字。
在《二十年后的伸冤》一文中,徐道隣写道:“凡是读中国书、听中国戏、看中国小说的人,对于他,没有一件事比替父亲伸冤报仇更重要的。但是我那时知道,对于我,这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冯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军阀。我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怎么能谈报仇?想要报仇,必须努力向上,在社会上有了一点地位,然后才能作此想。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先拿报仇的精神去读书。等书读好了,再拿读书的精神去做事;等做事有点成就,再拿做事的精神去报仇!”“七七事起,抗战8年,我已在中央服务。这时我很担心这件官司,因为我们在前方的部队很多是冯的旧部。我不敢以告冯而引起了若干将领对中央的误会。”
因此,直至抗战胜利,他才提起诉讼。他是学法律的,故愿意依法办理。如再不告,则追诉年限已满,无法再告。至于成败,在所不计。
军事委员会并未接受他的诉状,原因是,依据行凶时的刑法,杀人罪的追诉期是15年,此案已逾期。他以“抗战8年时效中断为由”提起上诉,但无论是军事委员会还是法院,均无下文。对此,他也只有感叹:“含冤20年,既未能手刃父仇,也未能使犯人正法,终不免抱恨终天”。
徐道隣起诉冯玉祥的时候,徐小虎还在上小学。有一天,教她演戏的曾老师对她说:“小虎,你爸爸不得了。”“他满眼流泪。我说怎么回事?他说‘你不懂,将来会懂的’。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爸爸辞职、起诉的新闻。”徐小虎说。
我没想到的是,徐小虎反对父亲复仇,她认为这样做于国于家都没有一点好处。她反对任何暗杀行为,认为没有人有权利伤害任何生命,人与人之间意见不同,都可以商量。“没有任何必要去杀别人,他们杀了人,我们也没有什么必要去告他们,过了,我们都不再杀就好了。何必以牙还牙呢?”
“你父亲的做法体现了中国的孝道。”我不同意她的看法。
“可是为了孝顺自己父母,为什么要伤害别人的幸福或生命呢?自己心里孝就好了。爸爸可以写一篇文章来揭露这件事情就行了,用不着告。他在行政院做得挺好,好官为什么不继续当下去呢?你不当官,就没办法好好服务人民。”
“通过写一篇文章来报仇,你不觉得这太轻了吗?”
父母1934年夏在庐山牯岭
1 9 9 8 四 代-华 府
1995在母亲华府家与两儿子聚会
“但是报仇必须去伤害别人吗?起诉当然就是希望对方进大牢。冯先生很有力量,真要去坐牢,就不能为国家尽力,何必呢?”
“你基本上是站在基督教教义的立场上。”
“在以色列、中国,报仇这个东西太野蛮了,我们是不是能以爱、以原谅、以博大的心怀和无限的慈悲来超越复仇这种落伍的自我思维模式呢?”
我猜想,徐道隣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他女儿关于复仇的见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一定会坚持直道而行的。
辞官后的徐道隣进了学界,担任同济大学法学院院长。
1949年,徐小虎在上初中,解放军进驻上海前,高中生开会说,共产党要解放中国,不会让农民那么苦,她开心得不得了,也去开会。她亲眼见过国民党的兵欺压老百姓,对国民党素无好感。
“我们学校说你们这党坏透了,你们那儿贪污得要死,我们现在要来解放你们了。共产党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会从城里头给他们开门,欢迎他们。”开完会回家,她对父亲说。
“丫头你胡说,你懂什么?共产党不会来的。”父亲说。
后来解放军果然来了,父亲诓女儿,共产党要把小虎嫁给农民。“爸爸要把我们送出国,我说我不要。他说,你愿意跟农民结婚吗?我说那我也不要。后来他跟妈妈说要试试看,可以走就走。”
当年5月27日,芭芭拉带着3个孩子坐最后一班船去了美国,徐道隣却留了下来,为的是搜集父亲的藏书,因为书上留有父亲的眉批,他得保存。他本想把书搜全了就走,没想到共产党来了后,他两次抱着书往船上跑,都被共产党请了回来。共产党正在建国,请他留下来帮忙。他说,对不起,我不行。
徐道隣去世前一年,徐小虎到父亲住的西雅图讲课,她批评父亲不爱国。“有钱人都到台湾去了,不需要你帮忙,可怜人都留在大陆,你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帮他们?腐烂的政府就应该拿掉。他说,‘那是孟子的说法,但我是孔子主张的那种人:我的君主不行,我应该想办法劝他,他要还是做不好,那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教好。我说,爸爸的确没教好。”
女儿之所以说气话,是因为父亲千辛万苦终于在1951年到了台湾,却被自己曾经的学生蒋经国又软禁了十来年。
从世俗的角度讲,徐道隣遭软禁是自找的。他到了台湾,有杂志记者去采访他,他不仅接受了采访,而且写了一篇文章报告他这两年在上海看到的事情。他说,共产党的军队很可爱,都是乡下来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在马桶里头洗菜,菜被冲走了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很爱国,没贪污。他讲的都是真实,但作为一个当过官的人,他怎么不去想,这样说的结果到底会是什么呢?
他为自己的迂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1954年,他与芭芭拉离了婚。芭芭拉带着孩子在美国过得异常艰难。她本来是个官太太,什么工作都不会做,到美国第一年,她们母子4人只能住在朋友家的地下室里。那时候美国人仇恨共产党,见到中国人都怀疑是共产党,她是中国籍,所以不能加入美国籍,因而不能在美国找到工作。后来她找到华盛顿中国领事馆去做最普通的文员,薪水很低。她由此学会了速记和打字。离婚后,芭芭拉又成了德国人,很快就入了美国籍,在华府市立图书馆工作愉快。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法裔美国人。
在台湾的徐道隣也再婚了,他与第二任妻子叶妙暎又生了一儿一女。1962年,解除软禁后的他带着台湾的妻儿到了美国,先后执教于密歇根州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华盛顿州立大学。
“道隣尝有志于事业,而其才又足以副之。然当未可直道而行之世,道隣辄欲直道而行;遇本未可与言之人,道隣常甘冒交浅言深之诮;于是屡试屡踬,殆亦势所必然。及憬然有觉,转身从事学问,则迷途已远。岁月蹉跎,掷少壮之宠笔,入侵循之迟暮,此余与道隣所同悲,竭万年而终莫能挽。”与徐道隣人生轨迹相似,台湾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复观也是由官而学的著名学者,其对徐道隣评价仿佛是自况。
不过,抛开复仇者这个角度来评价徐道隣的人生抉择,未免不近人情。
03
徐道隣从未给女儿讲过祖父的故事,他太爱自己的父亲了,以至于每一次提到父亲他就眼泪汪汪的,讲不下去(如前所述,女儿在这一点上与他一模一样),倒是他母亲夏宣给孙女讲了不少祖父的故事。在她眼里,自己的丈夫很潇洒,天不怕地不怕。
当我请徐小虎概括一下她眼中的祖父和父亲时,她用了“伟大”这个词。不过,伟大不是因为他们的事功,而是因为他们都深通中国文化。“他们两个8岁之前就会背四书五经了,到8岁又背一次,这次要断句,到十几岁他们又开始了解经典里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忘。可这些教育到我父亲那一代以后就完全断裂了,我这一代都是文盲,我一直说自己是文化孤儿,四书五经我一句也不会,没学过。我不是因为特别爱中国人而爱中国文化,而是特别爱中国文化,我才很高兴做中国人。”
芭芭拉有一次很生气:她们几位德国小姐都嫁了中国人,怎么她们生的孩子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没有一个认为自己是德国人?女儿还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她把自己的结论汇报给母亲:中国什么东西都太好玩了,历史、文学、书画、戏剧、食物等等都非常有趣,而德国好像除了思想家和音乐之外什么都没有。
命运之神仿佛偷听了徐小虎与她母亲的对话,祂最终把她带到了中国艺术的门前。
1964年,徐小虎与丈夫移居至美国普林斯顿,因他们的住所离普林斯顿大学特别近,她决定到那里去进修一下。在查看学科目录时,她发现了自己祖国的名字China,China项下的第一个单词是Art。她高兴坏了,因为她不仅爱中国,而且爱艺术,于是果断地决定选择“中国艺术史”这门学科,进入了该校亚洲艺术与考古研究所学习。
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后,徐小虎时常质疑中国绘画史学者所常依赖的基本作品,并且以为,艺术是体验性的,艺术史学者必须要亲自体会绘画中所包含的有季节性的空间和时间本身在画中的流动,才能深刻理解艺术之道。这使她与导师不合,也就导致她等到50岁时才到英国牛津大学再次攻读硕士、博士学位。
她离开普林斯顿去日本游学了4年,一边大量参观古画展,一边继续进行艺术史研究。日本之行令她受益匪浅,该国艺术史界注重作品的艺术价值而不是作者名气,注重物理检验方法,这是在她以前的经验里所缺乏的。
再度回到美国,徐小虎陆续用了8年时间向知名画家、鉴赏家王季迁先生请教笔墨这个似乎无法言说但却是中国绘画的核心问题。她将自己与王先生的对话整理成《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一书。著名的中国艺术史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是徐小虎的朋友,也是最早鼓励她推进这个计划的人。他将书稿拿去传遍美国各大院校的美术史系,但没有什么反响。在美国,她遭到了普遍冷遇。
1980年,为了能到台北故宫亲身体验并深入检验中国绘画作品,徐小虎由加拿大迁居台北,任教于台湾大学外文系。经过一年的提画、观摹与反复思索后,她惊呆了,故宫藏画赝品之多、比例之高超出了她的想象。时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的蒋复璁是徐道隣留德时代的老朋友,徐小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蒋复璁。蒋复璁认为应该马上开始研究,把真伪区分开。后来,徐小虎的研究重心又由辨别“元四家”之一的吴镇名下作品的真赝,转变为大师究竟是否尚有真迹存在人间?如果有,又该如何辨识?她决定逐步抽丝剥茧,以自己的经验寻找出一套研究古人书画的有效方法论。
《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英文书稿1995年出版之后,完全出乎她预料之外,她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原因是,她提出的研究方法和鉴定结论的确太具颠覆性了。
蒋复璁退休后,继任院长听说台北故宫有赝品很不高兴。台北故宫、台湾“中央”研究院、台湾大学等机构不仅将她的鉴定方法论和结果置之不理,继续把著名的赝品当真品公开展出,还拒绝让她去参加任何国内外书画研讨会,也拒绝她提画。不但没人与她讨论书里所提出的问题,她反而遭到了学术刊物的封杀,瞬间就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台湾书画鉴定界认为她的水准太低,“就算我写篇文章证明一个东西是真的,他们也不发表。所以我在艺术圈几十年真的是上了黑名单的,不能碰。我的追求只是真实,也可能这种学术、这类人因之就不太受欢迎。”徐小虎说。
在全然孤独的处境下,徐小虎1996年辞掉了台湾清华大学的教职,到台南县官田乡任教于她曾协助汉宝德建设的台南艺术学院(后改制大学)。退休移居阳明山后,她从2007年起才幸运地受到民间机构的邀请,进行了一系列中国绘画史讲座。讲座受到了欢迎,使她的《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中文版得以出版,但出版后3个月,在台湾就被淹没了。不料,她的两本代表作在大陆出版后反而大受欢迎,中央美院、中国美院等大陆四大一流艺术院校都邀请她开讲座。在大陆,她一如既往地发表堪称石破天惊的观点:乾隆的收藏大部分不是真迹;教科书上董源的画没有一张是真的;台北故宫所藏唐僧怀素的《自叙帖》不可能是唐朝的书法。
在《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后记中,徐小虎写下了一段深情的告白:
遥想祖父徐州萧县徐树铮与家严终生衷心为国奉献之精神,深叹祖孙三代从来未能欢聚一堂,虎儿更自愧学问远远落后先人,让家学无以为继。在此谨以本书供奉于华夏文化史的祠堂上,作为个人一丝微不足道的心意,以告慰先人在天之灵。在此只能希望先父母和先姑父母皆能于他界笑纳虎儿诚心之作,并恕我不孝之罪。
徐小虎的姑姑徐樱是昆曲名家,嫁给了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徐樱是个孝女,从1983年起意到1988年竣工,她多次回到父亲的老家萧县醴泉村为父亲建造墓园。
去年12月27日,徐小虎与表姐、表妹、弟弟、妹妹还有部分儿孙一行17人回醴泉村扫墓。17人散在世界上好几个国家,其中只有4个人会说汉语。他们的下一辈中只有徐小虎的小儿子会说汉语。他愿意跟着母亲姓徐,她给他起名叫徐源,那意思,你懂的。
站在祖父的墓前,徐小虎心里异常酸楚。为花果飘零,为文化断裂。(本文曾参考《徐树铮的背影》、《迟到二十年的复仇之诉》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