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钉在土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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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8
导读
“编剧已陷入疯狂,导演已经逃离,制片人已经破产。但我们仍然在这里。……这样的民族,将不停地跳着生命之舞,直到末日降临。”
2016年1月20日,最年长的巴勒斯坦难民拉杰布·图姆在加沙去世,享年128岁。出生于1887年的这个老人被以色列驱逐,做了67年的难民。空有老宅的钥匙、家园的地契,图姆至死也没能回归故乡。
手握老宅钥匙和地契的拉杰布·图姆手握老宅钥匙和地契的拉杰布·图姆
恰在此时,我读完了以色列作家阿里·沙维特(Ari Shavit)的著作《我的应许之地》,颇多感触。这几年国内出版了不少关于以色列建国史的好书,但是我觉得这本书有它独特的价值。因为沙维特的家世与以色列密不可分。换句话说,这是一本局中人写的“棋局”。
沙维特的曾祖父是英国犹太人,坚定的锡安主义(亦称犹太复国主义)者,1897年就踏足巴勒斯坦,成为以色列建国的先驱。沙维特的祖父是教育家,帮助以色列建立了一套优秀的教育体系。沙维特的父亲是化学家,为以色列的核计划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沙维特本人呢,曾经是一名伞兵,后来成为以色列知名的记者和专栏作家。这让我想起刚去世的图姆,1897那一年他才10岁,断然不知脚下的土地与沙维特一家有何关联,更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受制于一种他从未听说过的意识形态。而图姆的大家庭现在虽有350人之多,想必没有一个人能享有建设家园的荣耀与自豪。
以色列作家阿里·沙维特以色列作家阿里·沙维特
《我的应许之地》一书里充满了这样的纠结与矛盾。譬如1935年。那年6月,一个德国摄制组在巴勒斯坦拍摄了纪录片《应许之地》(Land of Promise),将镜头对准了在那块土地上开拓耕耘的犹太人。仅仅隔了三个月,纳粹德国就通过了纽伦堡法案,禁止犹太人与“德国人”通婚,并剥夺了他们的公民权。尽管当时无人知晓这一法案开启了通往奥斯维辛的大门,明眼人已然看出,一场规模空前的排犹浪潮正在掀起。
然而与此同时,在海法,在特拉维夫,在雷霍沃特,巴勒斯坦地区的犹太城市里狂欢此起彼伏。2月,新型的轮船入水庆典;3月,5万人欢度普珥节(Purim);4月,来自28个国家的3050名犹太运动员齐聚马卡比运动会(编注:每隔四年在以色列举办的国际性犹太人运动会,是世界第三大体育盛事);7月到8月,犹太复国主义大会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对于生活在欧洲之外的犹太人来说,似乎一切都称心如意。
1935年马卡比运动会1935 年马卡比运动会
世象就是如此破碎,却暗藏因果。当37个德国城市的犹太人遭遇全面袭击,巴勒斯坦的柑橘园正在迎来宁静的丰收。一个犹太作家在专栏里写道:“从来没有一次殖民活动像我们一样,给被殖民的土地和人民带来这般福祉。”然而他错了,在20世纪的地球上,不可能会有无主之地,因此也不可能有会给被殖民地的人民带来福祉的殖民活动。正是这种刻意的视而不见,注定了那块土地的悲剧。
回顾历史,1935年就像一道巨大的尚未完全崩断的裂痕,赫然袒露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裂痕并非一日造就,拉扯的力量方向各异。早在之前的10年,甚至更早,犹太复国主义者(又称“锡安主义者”)的殖民运动就由平和转向激进。随着殖民地的扩展,大批阿拉伯原住民被迫离开家园,两个民族的对峙日趋尖锐。而取代奥斯曼帝国成为巴勒斯坦托管国的英国,一方面试图沿用1917年的《贝尔福宣言》作为行事原则,另一方面却建议将阿拉伯人“移出”原住地,以便建起两个单一的民族国家——犹太国与阿拉伯国。这个办法,犹太人没有意见,却明显没有顾及阿拉伯人的感受,反而加重了冲突。
到了1936年,裂痕之地彻底坍塌,形势急转直下,盲目的复仇成为巴勒斯坦地区的主旋律。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彼此杀戮相互戕害,伏击、夜袭、暗杀、爆炸,双方无所不用其极。1938年,英国人站在犹太人一方镇压了阿拉伯人的大起义。而1948年以色列建国之初对阿拉伯人施行的驱逐和屠杀,毫无疑问,也让这个新生的国家得不到祝福。
(1948 年5月14日,特拉维夫,以色列首任总理本·古里安宣读《以色列国独立宣言》。肖像上是现代犹太复国主义鼻祖西尔多·赫尔兹。)
在特拉维夫街头狂欢庆祝的犹太民众在特拉维夫街头狂欢庆祝的犹太民众
沙维特在《我的应许之地》里着重强调了这段历史。其中,尤以第五章《吕大城,1948》(Lydda, 1948)最为坦诚。以色列国防军在那个小城里屠杀了很多阿拉伯人。仅在小清真寺一处,他们就用反坦克火箭筒、全自动步枪杀掉了近百人。在那里任何人都是他们的射击目标,哪怕是毫无还手之力的伤者。他们甚至命令阿拉伯人掩埋尸体,最终再把他们干掉。成千上万的吕大居民被驱逐,有人被惊惶的人群践踏而死,妇女在路边跪着生产……而吕大(一般译作“卢德”或“利达”)这个小城,如今是以色列古立安国际机场的所在地,靠近特拉维夫的新型城市。
(1948 年10月22日,以色列Beersheba,埃及战俘向以色列士兵举手投降。以色列宣布建国第二天,阿拉伯国家联盟的埃及对以色列宣战,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
沙维特把吕大的故事看作一个黑匣子,一旦打开,就会泄露犹太复国主义的肮脏秘密。但是他接着又说,吕大的故事也是“犹太复国主义革命不可避免的阶段,奠定了犹太复国主义国家的根基”。如果有必要,他愿意站在受责难的以色列军队一方,因为正是有这些做了肮脏龌龊之事的人,他的同胞、他的儿女以及他自己才会存活,以色列这个国家才会诞生。
阿拉伯居民逃离家园阿拉伯居民逃离家园
如今,以色列是中东地区最稳定最先进的国家,“20世纪最引人注目的大熔炉”,沙维特说,这个犹太国家是一个人造奇迹,而建立这个奇迹的根基就是“背弃”——背弃70万巴勒斯坦人,背弃温和的犹太复国主义,用一种顽固的对过去的漠视,来构筑一个全新的国家认同。这真是令人郁结的结论。
被以色列国防军击毁的“阿尔塔莱纳”号军火船以及围观群众被以色列国防军击毁的“阿尔塔莱纳”号军火船以及围观群众
然而命运真的是不可避免吗?毫无选择的余地?老实说,就我对中东历史的了解,尚不能做出判断,但我直觉上无法接受沙维特的观点。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赞许沙维特是真正了解那片土地的少数专家之一,《我的应许之地》融合了深刻的洞察力、同理心与独特性,完全值得推荐给美国总统奥巴马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但是我认为这高估了一个局内人的能力。所谓当局者迷,沙维特也不例外。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应许之地》的价值就在于它的主观。他说出了局内人的真实感受,却说不出任何解决之道。
拉特伦的警察堡垒,如今是战争博物馆拉特伦的警察堡垒,如今是战争博物馆
这从书中沙维特对和平的态度能够看出来。他声称自己支持巴以和平,但在他对和平运动的标志人物、主持和平进程的政治家以及呼吁和平的作家的访谈中,我看到的却是他对和平的怀疑与否定。他写道:“从我们的地缘政治和历史进程来看,事实上,和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沙维特指责和平集团回避了“历史的连续统一性”,嘲笑那些人要么天真,要么虚伪,要么不负责任。他重复着“一切不可避免”的宿命口吻,不承认偶然,也看不到希望。他拒绝国家正常化的合理性,坚称“非常态”才是以色列的根本。而在我看来,正是历史将他的思维牢牢地钉在了现实的地面上。
我不知道以色列有多少人是像沙维特那么想的。或许很多。或许,这就是以色列如此坚强的原因。回顾以色列充满戏剧性的历史,沙维特在《我的应许之地》的结尾写道,“编剧已陷入疯狂,导演已经逃离,制片人已经破产。但我们仍然在这里”。他又说:“这样的民族,将不停地跳着生命之舞,直到末日降临。”是的我承认,这真是一个奇迹。但是我没有忘记,上帝应许之地,不应该是关着两只困兽的牢笼。因为在同一块现实的地面上,历史也钉着另一个族群,像拉杰布·图姆那样的一些人。他们也在起舞,等待末日。
《我的应许之地》,阿里·沙维特,中信出版社,2016年1月《我的应许之地》,阿里·沙维特,中信出版社,2016年1月
(注: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
【责任编辑:刘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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