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大善无情的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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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大善无情的薛宝钗
原创 2015-11-01 闫红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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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能够共情，并且愿意付出，已经是善莫大焉，但我还是奢望能够有一种大善，不带感情色彩，脱离价值取舍，更多一些理性考量，我称之为无情之善。
“利辛女子勇救儿童被狗咬伤”事件的策划者，当事人男友张宏宇被刑拘后，报端偶尔还会有一些后续消息。警方开始将捐款退给捐助人，与张宏宇共谋的始作俑者也被挖掘出来，但我更想了解那个女子的情况，新闻照片里她被打上了马赛克，依旧可以看得出是遍体鳞伤，在男友被抓起来之后，有人照顾她吗？她家人有财力支撑后续的治疗吗？假如没有“勇救儿童”这个虚构的细节，她，是不是一个应该被援助的人呢？
我没有看到相关报道，正像她男友所讲述的那样，若没有“勇救儿童”这种情节，不会有人理会他们。
由于有撒谎前科，他的话应当存疑，但我们放到现实中还原一下，这大抵也是事实。世上不幸太多，捐助成了一种有选择的行为，救助这个还是那个，就和人们的感情取舍挂起钩来。一个女人被自己家的狗咬了，即使不说是自取其咎，起码与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一个女人救助陌生小女孩被狗咬了，她就是替全社会在受难，这美德值得嘉奖，这不幸应当共同承担，这个编造出来的情节唤醒了人们的共情，呼应了人们的价值取向，自然应该获得帮助。
能够共情，并且愿意付出，已经是善莫大焉，但我还是奢望能够有一种大善，不带感情色彩，脱离价值取舍，更多一些理性考量，我称之为无情之善。这种善，把对方是否需要帮助放在首位，不会在乎援助对象是否可爱，是否高大全，它不只是一种让人热泪盈眶的美德，还是对于未知自己的一种援助。若有这样一种机制，利辛女子的男友也不用煞费苦心地编织感人的故事，好心的网友也不会有被欺骗愚弄的愤怒了。
这似乎是一个过高的要求，但在红楼梦里，有人就做到了这点，此人便是被评价为“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姑娘。
说薛宝钗善，只怕很多人不同意，要在“善”之前加个“伪”。的确，薛宝钗从不惮于表现出她的冷酷，金钏跳井，她连一声叹息都没有，还称之为糊涂人；尤三姐自尽、柳湘莲离家出走，她也一派事不关己的淡漠，倒催着薛蟠去干“正经事”：请店里伙计吃饭。但在这同时，整部《红楼梦》，她又是一个最热衷于做慈善的人。
贾母王夫人也爱舍粥舍米去庙里烧个高香什么的，那是阔太太对于各路神仙的贿赂，相形之下，宝钗的慈善做得更为具体。对于体弱敏感的黛玉，她赠以燕窝，对于囊中羞涩的湘云，她帮她举办螃蟹宴，她还为寒酸凄苦的邢岫烟赎当票，哥哥从苏州带回土特产，宝钗亦一份份打点好，送给贾府上下人等，连赵姨娘都不落下。
但这也并不能帮宝钗圈粉。赠黛玉以燕窝成了收买人心，帮湘云办螃蟹宴，更被人从技术层面上挑剔，有红楼爱好者提出，人人都知道湘云没什么钱，怎么办得起这么一场螃蟹宴？自然推知是宝钗帮了湘云，她再次给自己攒了口碑。如若真心帮湘云，倒不如弄几碟水果糕点，也不会让人疑心了。
这话讲得好有道理，我一时竟无言以对。但问题是，人们认为是谁买单，对湘云有影响吗？湘云主动提出请客，并不为摆阔，只是喜欢诗社这种形式，宝姐姐帮她用更为风雅的方式举办一场更有气氛的诗社，她只会更高兴，并主动告诉贾母是宝姐姐帮她弄的。在不损伤湘云利益的情况下，宝钗有什么必要，舍有趣而就平淡呢？《红楼梦》里并不少一场平淡的宴席，但少了这场活色生香的螃蟹宴，怎么都是一种遗憾。
而宝钗对赵姨娘的施惠，更是她被人广为诟病之处。赵姨娘贾环母子，是书中罕见的被写得十分平面的坏人。赵姨娘一出场就出丑，贾环一张嘴就在憋坏水，凤姐看到他们就没好气，要么翻白眼，要么一通数落，若有贾母王夫人在跟前，还不忘煽风点火。黛玉当然不会这么露骨，但赵姨娘说了，她也是懒得搭理自己的。凤姐和黛玉，一个爱憎分明，一个目下无尘，让读者为之击掌。
但宝钗却不同，对于这不得人心的娘俩，她处处优待有加。
贾环到宝钗那里玩，和丫鬟莺儿下棋输了还耍赖，莺儿大感委屈，抱怨贾环不如宝玉，这话说到贾环的痛处，贾环一下子就哭了。宝钗忙喝止住莺儿，还替贾环在宝玉面前掩饰。书中说“宝钗素昔看他（贾环）亦如宝玉”，这句话不算很实诚，与其说宝钗真的是这么想，不如说宝钗让自己这么想。
有人因此认为宝钗乡愿，但是，贾环之所以成为贾环，并非他天生就是个坏胚，他的狭隘阴毒与原生家庭密不可分，是那么多的厌恶和鄙视塑造了这样一个他。探春确实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成为出离环境的超人，宝钗不肯雪上加霜，待他以该有的宽容和善，这是宝钗的美德。
她待赵姨娘亦无分别心。赵姨娘这个人虽然讨厌，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没有做得大恶，唯有给凤姐宝玉扎小人那一回可恶，但宝钗们无从知道，而且这事儿神神叨叨的本来就存疑。尤氏就她目之所及，知道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鬼憎神厌的赵姨娘也是个苦瓠子，尤氏如此体谅赵姨娘，与她自身的边缘处境有关，而宝钗高高在上，不将赵姨娘额外摘出，更是不易。
自然还有人认为宝钗这是收买人心，但王夫人与赵姨娘向来不睦，凤姐喜欢踩赵姨娘，也有为姑妈出气的意思，赵姨娘拿了宝钗送的东西给王夫人看，王夫人也没什么好气，如若宝钗不能笃定地知道王夫人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她这做法起码不能在姨妈那里加分。
即便宝钗知道王夫人不会在意而赵姨娘会领她的情，也很难说她的施惠就是别有用心。书中宝钗最初帮助邢岫烟时，后者并无要成为她堂弟媳妇的迹象，虽然说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邢夫人对她也“不过是脸面之情，并非真心疼爱”。可以说，邢岫烟身处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唯有宝钗施以援手，将宝钗对于所有人的帮助，都斥为收买，与如今将所有明星做善事，都视为作秀一样，是一种带着“莫须有”性质的诛心之论。
无情如宝钗，为何又偏偏最热衷于慈善事业呢？窃以为，宝钗的慈善事业，出自她的忧患意识。
贾府后期，有点像当下纸媒，人人都知道快不行了，人人又都麻木不仁地怡然活下去，如果说有一个人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那就是住在梨香院的，贾家的亲戚宝钗。宝钗曾清楚地跟王夫人说：“姨娘看我们家，以前也是这样冷清不成？”智者能够一叶知秋，宝钗知行合一，早早做好应对准备，比如不追求华服美食，房间里面朴素得像雪洞一般，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项准备是，做善事。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知道明天深不可测，一个弱女子，做不了更多，唯有援助身处困境的人，就像，援助未知的自己。帮助湘云、岫烟，以及无分别心地待赵姨娘母子皆是如此。人人都喜欢更可爱的人，但，谁能保证，身处困境的我们，也能成为别人眼中那个可爱的人。只有超越这点分别心，未知的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的保障，宝钗之平静地善待每一个人，也算是从我做起。
年少时候，我自然很难喜欢这样的宝钗，那时我喜欢爱恨分明，快意恩仇，到了这个年纪，方感到这种强烈的主观色彩太有优越感，还造成误伤，焉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会把你当成一粒沙子？但是我也不为之懊恼，少年人往往如此，宝玉如此，黛玉亦如此，与宝钗天然的通达不同，他们是在随着时光推进，逐渐由锐利变得醇厚，对那些看上去不可爱的人，逐渐有了更多体谅担待，如宝玉能赠刘姥姥以茶杯，黛玉对老嬷嬷和颜悦色。这种不易被人察觉的转变背后，是曹公被磨难一再搓揉出来的苦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