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格瓦拉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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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格瓦拉的奋斗｜大象公会
原创 2016-04-12 韩高宗 李日飞 大象公会
作为嘻哈歌手最热爱的黑人领袖，马尔科姆·X 一生的奋斗和身后的哀荣告诉我们，即使在死了以后，人也还是要看历史的行程。
文｜韩高宗 李日飞
1965 年 2 月 21 日，39 岁的美国黑人伊斯兰教派领袖马尔科姆·X 在纽约“奥科朋大舞台”的讲台上遭到乱枪射击，身被 21 处弹伤，当场毙命。惊怒之下，四百多位在场听众暴打了三位开枪的刺客，直到警察赶到才停手。
▍马尔科姆遇刺现场的警方照片，粉笔圈处为弹孔
弥留之际的 X 一定不会想到，作为一位长期鼓吹暴力革命、敌视民权运动的教派领袖，他会在80年代后被新一代的 Hip-Hop 黑人青年追认为民族英雄，与他蔑称为“蠢材”、“傀儡”、“汤姆叔叔”（忠于白人主子的老黑奴）的马丁·路德·金并列为 60 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的代表人物，在黑人街区的涂鸦中出双入对。
马尔科姆·X 的遭遇，颇类似古巴的共产主义领袖切·格瓦拉。那位“把哈瓦那的街头摊贩都收归国有”的革命狂人，死后却成了资本主义国家服装摊贩的福音。马尔科姆·X 也是如此，一生奋斗的事业早已遭到人们的嫌弃，他的名字和形象却莫名其妙地融入了历史的行程，被各执一词的人们传诵至今。
▍马尔克姆举拳礼系列 T 恤
成为 X 之前的马尔科姆
与马尔科姆·X 同时代的人，自然比后人更了解他宣扬暴力的历史。即使在他刚刚凶死、众人说话比较客气的时候，舆论都不乏“君以此始、亦以此终”的风凉话，几乎没有什么赞誉的声音。给他正面评价的媒体，几乎都来自古巴、中国这样视美国为死敌的国家。
如《人民日报》就发表评论员文章《马尔科姆·爱克斯的血不会白流》，称他生前“最坚决地反对野蛮的美国种族主义制度，为两千万美国黑人谋解放”，“一个马尔科姆·爱克斯倒下去，千百万个马尔科姆·爱克斯会站起来。”
事实上，X 先生的一生，从一开始就与普通美国黑人的生活距离甚远。从童年时代起，X 的生活和思想就都堪称惊世骇俗。
生于 1925 年 5 月 19 日的 X 原名马尔科姆·利特尔，父母都是极端黑人种族主义组织“世界黑人进步协会”的铁杆成员，宣扬黑人至上，支持种族隔离，反对黑人与其他肤色的人群通婚和融入美国社会。
这种观念不但与白人社会格格不入，而且对那些想要融入美国社会的黑人同胞来说也太过骇人听闻。与“黑人种族霸权”相比，他们更向往种族平等和正常平静的生活。而在马尔科姆一家的眼中，这些人可谓愚昧透顶。
长大后的马尔科姆，还不忘在自传中批评自己童年时代的黑人社群：“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像兰辛（他长大的城市）一样，有这么多自得自满的所谓中产阶级黑鬼。典型的误入歧途，就知道追求社会地位和种族融合。”
▍奥克兰“老兵俱乐部”中穿着体面的普通黑人，即马尔克姆眼中“误入歧途”的“黑鬼”
马尔科姆的童年生活也确实迥异于这些“中产阶级黑鬼”。6 岁时父亲车祸去世，13 岁时母亲进精神病院，15 岁时他本人也不得不从初中辍学，跑到波士顿、底特律和纽约哈莱姆区等地，开始了街头流氓的生活。
此后5年里，马尔科姆一边从事厨子、擦鞋童之类的底层工作，一边贩毒、偷东西、在赌场当伙计。当时的他染着一头红发，穿长上衣和大肥裤子，街上的混混朋友都称他为“底特律红毛”。
这种雾都孤儿般的生活方式并不长久。最终让他离开街头和黑帮的，也并非狄更斯笔下的好心人和天降奇迹，而是6年的牢狱之灾——1946 年，21 岁的马尔科姆在多年的小痞子生涯之后，终于因入室盗窃锒铛入狱。
▍马尔科姆狱中照片
当时恐怕没有人能想到，在 6 年后假释出狱时，当年的“底特律红毛”将会穿上干净整洁的西服和皮鞋，以 X 先生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接受众人的恨恶与爱戴。
成为马尔科姆·X
入狱之初，马尔科姆的表现与先前并无不同。他坚持己见，抗拒改造，认为自己坐牢的原因并非偷东西，而是“睡了白种女人”，伤了白人的面子。他甚至还因为鄙视《圣经》和狱中的牧师，而被狱友戏称为“撒旦”。
事情在两年后起了变化。1948 年，狱中的马尔科姆在家信中得知，全家人都已经皈依了一个叫“伊斯兰国度”的教派。不过，家信中只告诫他不要再吃猪肉和吸烟，“具体情况见了面再说。”
不久后，马尔科姆的弟弟前来探监，向他介绍了“伊斯兰国度”的教义：真主安拉是个 1934 年失踪的美国黑人；“先知”教主伊莱亚·穆罕默德是真神安拉的使者；黑人是安拉的选民；白人是魔鬼；黑人将在末日决战中消灭一切白人魔鬼。
▍“先知”伊莱亚·穆罕默德
根据马尔科姆自传中的说法，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反思了自己的一生。最终，他意识到“伊斯兰国度”的教义不但与父母的政见颇为相似，而且无比正确。他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完全是白人造成的：诊断母亲精神病的医生是白人，欺负他的小学同学是白人，判他入狱的法官是白人，就连杀死父亲的车祸，显然也是白人下的毒手。
从这一天起，马尔科姆·X 开始信奉这个充满种族主义暴力色彩的“伊斯兰国度”，并根据教主的规定，抛弃了“白人奴隶主赐予的姓氏”，改名为马尔科姆·X。
有了信仰以后，X 彻底告别了“底特律红毛”的不羁生活。他在狱中戒烟戒赌拒吃猪肉，完成了初等教育的读写课程。他还遇到了一位擅长演讲的狱友，“能凭借言语赢得人们的尊敬”，并在此人的影响下爱上了读书。
1952 年，马尔科姆·X 假释出狱，立刻就去朝见教主伊莱亚·穆罕默德，并受命到底特律传教。此后一年多内，他凭借出色的传教表现，在教内地位扶摇直上，成为了纽约黑人聚居的哈莱姆区的“7 号神庙”主祭司。
▍马尔科姆·X（左一）与伊莱亚·穆罕默德（左二）
X 的成功并非偶然。作为布道者，他衣着得体，站姿笔挺，戴着标志性的眉框眼镜，“起身时如同一把折叠椅突然打开”。其激昂的声线、铿锵的简短句式、极具煽动性的暴力论调，也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成为 NBA 巨星中锋、人称“天勾”的哈莱姆黑人卡里姆·贾巴尔，童年时代就曾多次感受 X 演讲带来的震撼。
尤为重要的是，在他曾经混迹街头的纽约哈莱姆区，随处可见“底特律红毛”范儿的年轻黑人。X 懂得他们的挫折与愤怒，正好现身说法，以自己投身宗教、弃绝犯罪的经历，劝说有心脱困的底层黑人学习自己的榜样。而他所宣扬的“消灭所有白人、黑人独立建国”的激进教义，更是让不满现状的街头黑人心动不已。
▍马尔科姆·X 在纽约集会上布道
几年之内，X 就成为了“伊斯兰国度”最重要的人物。他的文字和主张不断出现在各类全国性媒体上，声望远超教主本人。
在1957年的一次“伊斯兰国度”鼓动的黑人与警方对峙中，X 为避免事态失控，以手势示意黑人撤退，结果数千愤怒的黑人立刻离场，过程安静有序。震撼之下，一位在场的警察对媒体表示：“凡人不应拥有如此的权能。”
受益于 X 的能量，“伊斯兰国度”信众增长了数十倍，成为拥众数万的全国性大组织。风潮之中，连顶级拳击手卡修斯·克雷也改宗入教，并像 X 一样被教主赐名为穆罕默德·阿里。
▍拳王阿里与马尔科姆·X
到了 60 年代初期，他的名声更是超出美国，尤其在非洲国家广受尊敬和爱戴，像埃及总统纳赛尔、圭亚那总统杜尔、赞比亚总统卡翁达等人访问美国时，都曾主动邀请他会面。古巴领袖卡斯特罗 1960 年造访纽约联合国大会期间，也曾与他私下晤谈两小时，并邀请他到古巴访问。
▍1960 年卡斯特罗与马尔科姆·X 在纽约哈莱伦区会面，X 称卡斯特罗是他“唯一喜欢的白人”
美国公敌马尔科姆·X
然而，X 虽然声望如日中天，但只有少数黑人真正成为他的信徒。大多数人就像当年 X 全家眼中的“中产阶级黑鬼”一样，并不愿接受他的黑人至上主义教义，更不会遵从他的号召，“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打碎白人“残暴虚伪的民主制度”，在美国国土上建立黑人统治、隔绝白人的独立国家。
在 60 年代初的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们看来，X 的暴力主张更是毫无可取之处。“种族平等协会”主席詹姆斯·法摩尔公开表示，X“开不出治愈种族歧视的可行药方”。马丁·路德·金也明言：“黑人至上主义与白人至上主义同样危险。”
X 对民权领袖们也从不客气，宣称他们都是温驯的“白人家奴”，参加民权运动的黑人是“种族叛徒”，马丁·路德·金领导的“向华盛顿进军”大游行不过是一场郊游野餐，“要让我参加的话，除非游行者人手一把.45 手枪。”
▍马尔科姆·X 在演讲中掏出一沓钞票嘲讽美国体制与“不够自立”的黑人
在 X 看来，黑人要走上正义的道路，必须要像他一样，投身“伊斯兰国度”领导下的末日决战，积极支持武装推翻美国的政治制度，时刻准备着拿起武器，杀光白人。
▍马尔科姆·X 在演讲中推广“伊斯兰国度”的自办报纸 Muhammad Speaks
到 1962 年 4 月，因“伊斯兰国度”洛杉矶分部与警方发生冲突，X 还直接宣布过“末日之战就此开始”，号召各地黑人奋起叛乱。幸而教主伊莱亚·穆罕默德亲自出面干预，这场“末日之战”最终沦为纸上谈兵。
此后 1 个月，X 先生再次引起公愤。在演讲中谈及近期坠机事故中的白人死难者时，他竟向教众宣称“神的一击除掉 120 名白人”，“愿每天都有装满白人的客机坠落”。各界黑人领袖立刻谴责这一灭绝人性的言论，X 一时间几乎沦为过街老鼠。
X 并未因此收敛。1963 年底肯尼迪总统遇刺后，马尔科姆·X 竟对媒体表示，总统遇刺身亡纯属恶有恶报，“令人愉快。”此言一出，X 几乎成为全美公敌，就连“伊斯兰国度”都感到忍无可忍，下令 X 禁言 3 个月，期间只允许处理教内的行政事务。
X 的末日
事实上，在肯尼迪风波之前，X 与“伊斯兰国度”的关系就已相当紧张。教主伊莱亚·穆罕默德与 X 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除了权力斗争之外，X 越来越离谱的激烈言论也令教主难以消受——后者虽然满口黑人至上、杀光白人，但此时已经过上了腰缠万贯、万人拥戴的成功人士生活，不愿再为 X 的出格言行背黑锅。
▍马尔科姆·X 在纽约“伊斯兰国度”开的饭馆视察
双方的冲突愈演愈烈，到 1964 年 2 月，X 从亲信处得知，教派总部中有人策划暗杀他，准备在他的住处放炸弹。1 个月后，X 终于公开宣布，退出他为之立下汗马功劳的“伊斯兰国度”，创立新教派“穆斯林清真寺”。
不幸的是，往日的信众几乎都选择忠于“伊斯兰国度”，没有追随他而去。新教派的规模始终不过数百人。
身处人生低谷的 X，无法再复制“伊斯兰国度”时代的成功，便开始向他之前唾骂的民权运动靠拢。X 先是与马丁·路德·金见面并合影，又在 1964 年 4 月 3 日发表了题为《选票还是子弹》的著名演说，首次抛弃了黑人独立建国的主张，呼吁广大黑人兄弟参加民主选举。
▍1964 年 3 月 26 日，马尔科姆·X 在国会山“巧遇”前去游说的马丁·路德·金
当然，即使是在这场他一生最接近民权运动的演说中，X 的说法也与马丁·路德·金等人的主张有着天壤之别。他把主流政客称为“白人政治骗子”，称美国民主是“虚伪把戏”，称种族歧视是“对黑人的种族灭绝”，还向美国白人发出最后通牒：“这个月是燃烧瓶，下个月是手榴弹。”
在其他场合，X 支持民权运动的言论也总是喊打喊杀。1965 年 1 月，为声援面对私刑威胁的马丁·路德·金，X竟在公开信中发出暴力恐吓：“如果金博士和其他黑人遭到肉体伤害……我们将对你和你的三 K 党伙伴施加最大限度的肉体伤害，我们不受非暴力哲学的束缚。”
马丁·路德·金闻讯尴尬不已，赶紧在采访中与 X 划清界线，“本人完全不同意他的政治主张和哲学观点”。
在其他演讲中，X 仍一以贯之地呼吁信徒上街叛乱，武装推翻美国政体。不过，他这一时期已不再坚持“伊斯兰国度”的黑人种族主义立场，而是积极向国际共运靠拢，宣扬“美国黑人叛乱是世界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的一部分”。
这种政纲很难与民权运动扯上关系，却着实无愧于卡斯特罗和《人民日报》的敬意。
政治立场的改变，与 X 信仰的改变不无关系。1964 年 4 月后，X 周游列国，所见所闻令他逐渐意识到“伊斯兰国度”黑人至上主义教义的荒唐，尤其是在麦加朝圣时，白人穆斯林和黑人穆斯林一起礼拜的场面令他深受震撼。X 从此改宗，成为伊斯兰教逊尼派的信徒。
▍1964 年的开罗，已经成为逊尼派教徒的马尔科姆·X
然而，此时的 X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宣传他的新信仰了。
回到美国后，X 努力与“伊斯兰国度”争夺信徒，结果与旧日同志爆发了激烈丑恶的舆论战，甚至揭发了老教主的女秘书后宫。曾经的战友成了最不能忍受的敌人，“伊斯兰国度”终于决定对 X 下手。
▍1965 年马尔科姆·X在纽约演讲，还是紧握拳头的造型
1965 年 2 月 19 日，X 告诉媒体，“伊斯兰国度”正在设法杀死他。2 月 21 日，他走上“奥科朋大舞台”的讲台，坐在第一排的 3 位枪手已恭候多时。
两天后，《纽约时报》刊出了 X 的讣文：“此人将货真价实的天赋用于邪恶的目的，诡异而可悲地虚度了自己的一生。”
X 变形记
在 X 刚刚去世的 60 年代，他的暴力口号言犹在耳，主流黑人少有追随他的脚步。就连他最忠诚得力的助手阿卜杜拉·拉扎克，都在他死后放弃了政治和宗教活动，前往圭亚那务农，直到 80 年代末才返回美国。
当时还信奉 X 主张的，几乎都是“黑豹党”之流买枪造炸弹的左翼恐怖组织。在这些组织的聚会上，X 的头像总与格瓦拉、胡志明、毛泽东等共产革命领袖挂在一起。他死后出版的自传，更成了“地下气象员”等恐怖组织的培训教材。
轰轰烈烈的 60 年代终于结束，X 的形象越来越模糊，成为遥远模糊的历史记忆。80 年代末的黑人帮派说唱音乐先驱 Easy-E 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还对 X 嗤之以鼻，表示“那都是老辈子人的事儿了”。
然而 X 的复兴已经开始。80 年代崛起的 Hip-Hop 音乐圈子中，许多人开始将 X 视为偶像，尤其是那些擅长说唱政治内容的团体。如 Public Enemy 乐队就在 MV 里将美元里的华盛顿头像改成X的头像，还在音乐中直接采样他的演说；BDP 乐队的专辑以X名言“不择一切手段”命名，封面是主唱模仿马尔科姆持枪站在窗边拍摄的照片。
不过，80 年代的 Hip-Hop 尚未完全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追捧 X 的那些乐队多少都算是特立独行。X 的声望要更进一步，还要等到黑人导演斯派克·李 1989 年的电影《为所应为》——在这部反响巨大的作品中，导演将马丁·路德·金和马尔科姆·X 的著名演讲相对照。3 年后，他又拍摄了 X 的传记电影，再次成为话题之作。
自此之后，冷战记忆中的“X 先生”在 20 世纪末流行文化中复活，被追认为民权运动中的激进领袖，与象征温和的马丁·路德·金平起平坐。
90 年代以后，黑人嘻哈歌手们更加频繁地向马尔科姆·X 致敬。说唱歌曲的歌词中经常有他出场；说唱歌手威尔将 X 最著名的“手扶眼镜凝视前方”形象纹在右臂上，并模仿此动作拍杂志封面。
▍饶舌歌手威尔模仿马尔科姆持枪与扶眼镜
“最伟大的说唱歌手”2Pac 的演说中也提到过他，且以他青年时代混迹街头的经历说事儿，仿佛X是当代黑人帮派说唱的先驱。Easy-E 在表示不屑 X 之后还被黑人媒体批评：“他不知道 X 在黑道算是他祖宗吗？”
倘若 X 泉下有知，像他这样一生为推翻美国制度而大声疾呼的布道大师，身后的膜拜者竟是一群在流行音乐工业中践行美国式奋斗精神的有志青年，不知会是何等感受。
